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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原创]中短篇小说《和兰花在一起》

  • 诗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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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2/2/7 8:3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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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兰花在一起


 

1

 

兰花,是花的名字。

兰花,也是她的名字。

兰花是表叔的女儿。

 

在农村,家教风气还是好的,大人自小教育小孩知礼,见了长辈要问好和招呼,邻里邻居的见了面,逢人便叔叔阿姨婶婶热乎的叫着,这所谓的表叔也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兰花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九十年代初随大流去南方的城市打工,不足三个月,被同去的乡人用担架抬进了门里,恹恹的没有几丝活气,很不幸,他的腿在工地被一根从十米高空坠下的钢管不偏不倚压了个结实。

 

兰花的父亲哼哼唧唧,病病怏怏窝在炕头半年有余,人能站起来了,右腿是残了。

 

兰花的爷爷叹息着请了当地的木匠用梨木做了一根拐杖,才勉强能走几步,家里的农活却是再也干不得一点了。

 

沿海的商人奸佞吝啬,兰花的父亲工伤后半死不活的在老板厂房前躺了一个星期,人老板硬是绕道走也不看他一眼,后来求爷爷告奶奶才求得了那么4000多块钱的医药费。

 

兰花的父亲还记得那个腰圆肠肥,穿着皱皱巴巴的老板西服,嘴里叼根卷烟的包工头,连看看也不看,经过他的时候,从黑色的挎包里抓出一把钱,手那么微微一扬,洒下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那姿势牛逼极了,潇洒极了,也飞扬跋扈极了。

 

那些钞票从视线里划出一道绚烂的弧度,那一刻,兰花的父亲甚至错觉是家乡雨后山涧里的一道小小彩虹,瞬间把心也照的锃亮锃亮的了。

 

兰花的父亲哆里哆嗦的去捡拾洒在地上的票子的时候,包工头刺耳的嗤笑,让他禁不住一个寒颤,手扬在半空战战巍巍,小偷做贼一般的仓惶。只听见那施钱的“青天大老爷”骂骂咧咧的道:“去死喇你,给你娘滴烧纸钱去。再在老子眼前出现,把你左腿也做成残废”。

攥着那么一把红红绿绿的钞票,手是汗津津的,他啐了一口唾沫把钞票来回点了三遍,又对着明晃晃的太阳下绕了绕,这才小心的揣在贴内的口袋里。

一场工伤,凭空得了4000多块钱,竟让同去的乡里邻居觉得捡了多大便宜似的,别看他病怏怏的样子,连行动和言语里都夹杂着气呼呼的排斥,任他在肮脏流油的大通铺上呻吟,也没人闲出一只手递杯白开水。

 

那些钱成兰花父亲的命根子,日夜被守护得紧紧的,夜半也不敢睡死,眼睛睁得圆圆,生怕谁打它的主意。伤口发炎化脓了,也舍不得买好药,只是托人在临近的小诊所里买了点阿莫西林之类的消炎药糊弄了事。

 

夏天的南方,挪个寸步都汗水淋漓,肮脏的集体生活使他的病情愈加恶化,伤口在浑浊闭塞的空气里肿大,散着腥臭,兰花的父亲本是托同乡继续与工头理论,争取更多一点的医药费,或者是派车送他回去也是好的。怀着侥幸心理,又多挨了几日,得到传话:“再不滚,就连他一起送黄浦江喂鱼。”

 

兰花的父亲觉得自己身体快扛不住了,才悻悻的,他只有央求三两准备返乡割麦的同乡,各与了两百块钱,人才答应把他这个活死人扛回家。

2

兰花的父亲给家里带来了四千块钱,那个时候的农村,俨然是很大的一笔数目了,兰花的父亲还卧在炕头上呻吟,兰花的妈妈就给自己和孩子置了几件涤纶的汗衫,惟独没有买给兰花的父亲和她老不死的聋子爷爷。

兰花得到一条蓝布裤子和一件素白衬衫,还有一个文着米老鼠,唐老鸭画像的书包。

 

兰花母亲的衣服是淡淡的粉色,时兴也庸俗的款式,套在她臃肿的身上,总有几分怪异,村头玩耍的孩子中间,每每总能看到她过节似的上上下下,大着嗓门和泥巴汉子讲着粗俗的笑话。

兰花比我大五岁,她还有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兰花父亲工伤出事的时候,我才七岁。

 

兰花是弟弟的姐姐,也是充当着弟弟的妈妈,除了奶孩子,她从弟弟一落地,便承担了带他玩,哄他睡觉,负责喂饭,洗衣尿布的责任。

兰花很勤快,总有干不完的活,当弟弟能满地找牙,爬着玩的时候,她却倒更忙了,上学回来前绕进自家的秧田放水灌溉,然后回家帮忙做饭,喂猪,狼吞虎咽的吃完饭再跑到水田去堵放好田的水。

夏天午睡也是不睡的,她总是挎着篮子走在每一条田野阡陌,摘金银花晾干了卖钱,给自家攒学费或者买铅笔,周末,就斜背着个蛇皮袋子上山挖草药,黄姜,柴胡,丹参,连翘,五味子,蕨根,所有能换成钱的物什,山林无私的馈赠,她都默然的去做。

冬天,我们围着温暖的火炉依依呀呀的背儿歌的时候,一瞥眼便能看见她忙碌的样子,唤母猪吃食,或是拎着一大篓子换洗下来的脏衣服到河边洗,因此,每年的冬天她的手总是红肿的,上面爬满暗黑的冻疮,双手捂在嘴边哈气,或是使劲的揉搓,成了她的招牌动作。

每次看到她小小瘦弱的样子,同样小小的我,变的沉默和沉重,那是不知愁的年龄,我却在她身上觉察到某种感伤的东西。

 

记忆中的兰花瘦瘦的,身形并不结实,却是村里村外大人教育小孩的楷模。

 

“你瞧人家兰花,多勤快,谁像你懒得像菜花蛇。”

“你瞧人家兰花,学习哪一次不是在前面。”

“你瞧人家兰花,洗衣服,带孩子,找猪草,多懂事!”

-

乡里乡邻,总能在怜悯之外,看到兰花的种种好来。

而同岁的孩子被说得耳朵起茧子了,也会嚷起来反驳:

“兰花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兰花有爹有娘,爹娘有名有姓,可如今的她和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样,没人疼爱,冷暖自知。

 

那时候兰花的母亲还没有和从河南来的野汉子跑。只是常常的不着家,三天两头的“回娘家”,三五日不归,家里的弟弟实在闹腾的厉害,兰花做不成作业,去不了学校,兰花的父亲只能一瘸一拐的央自家的兄弟去她娘家找人。

 

大多数兰花的母亲都不在娘家,不知在那一家的炕头被揪了起来,头发蓬乱的回到越发揭不开锅的家。

村里大多数人都觉得,兰花的母亲不回来比回来的好,人们对她的嗤之以鼻瞎子都看在眼里。她是个粗鲁的和男人一样的泼妇,从外面来了也只会和懦弱无能的丈夫争吵,和孩子使气,把一家人弄的鸡飞狗跳,把全村人整的不得安生。

兰花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用半条命换来的,数目可观的那几千块钱就那样流水一般的化作无形,未曾给家里带来一点改观,脊梁塌了,家也不成家了,除了痛苦,悔恨,心疼女儿,痛恨妻子,什么都做不了,眼泪早在一个人躺在暗黑的屋子里,对着屋上的梁柱流干了,老婆在偌大点农村整出那么些风流韵事,难听的话,一句句锥子般扎进他的心里,他喝过农药,但是没死成,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抬进医院做了灌肠,脱了层皮,终究还是活过来了。想过上吊,一根麻绳,他试图穿过屋梁,一次次失败,最终只能瘫坐在地上,绝望的放声大嚎。终有一天,这个窝囊无能的男人,在半夜里窸窸窣窣爬到老婆的炕上,伸出枯瘦的手指掐进女人的脖子,女人狼一样的梦惊,继而破声大骂,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了下去,自己抓着衣服循着夜色跑了出去。

 

兰花的母亲,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家里只剩下,兰花和他的父亲以及弟弟,那个被兰花妈妈无数次骂作老不死的爷爷,搬进了兰花家的土屋里。

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

自那以后,兰花更忙了。

我们这群小鬼头还是整天的村前树后追赶玩闹,调皮捣蛋。

 

兰花的脸上再没了笑容,脸还是黄花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小小的骨架藏在宽大破旧的衣服里,越发显得凄惶,村里的老人每每都会从她走过之后,发一声长叹或是惋惜。

 

 

兰花是大人们口中的好孩子,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我心中的“大人物”,每次看到兰花的时候,我总会定定的用期待的眼神看她,像一个饥渴的孩子盯着一只香软的面包。

 

但是兰花很少有时间停下来,看看我,或者和我说几句话。

 

没有兰花在一起的日子,日子总显得冗长和无趣。

 

那些小屁孩舞枪弄棒,爬树上房的事情做得多了,皮肉也被棍棒打结实了,也越发觉得没什么意思。

内心里小小的渴望,渴望回到和兰花在一起的时光。

 

那时候兰花的父亲还没有去南方打工,更没有出事。

 

兰花的母亲脾气也没那么大,她每天总会有那么一会时间是可以带着我们出去玩的。

 

夏天,涨水过后的岸边,满眼都是被梳子梳过一般柔顺的翠绿的青草,半身埋在沙石里的野花,我和兰花选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段,拿着洗衣用的竹筐网鱼,不一会儿功夫,便能俘获很多白鱼条儿,螃蟹,泥鳅,间或还有游弋在水草上绿色饱满的蚂蝗。

 

蚂蝗最能投机,不留神沾上,它张开那贪婪的吸盘,在人的肌肤上嗜血,直至饱胀你才能觉察到疼痛。蚂蝗一向是我最怕的,记得有一次,当我发现自己大腿在流血的时候,俯身一看,一条蚂蝗已有大半钻进肉里,青筋似的泛着隐隐的暗色,我吓得哇哇大叫,用手攥着它的尾部,试图将它拽出,不想却钻的更深,这时候兰花跑过来,小大人一般沉着的扶我坐在岸边的青石上,双手不停的拍打被蚂蝗叮咬的四围,不一会儿,一只青黑色,肚子滚圆的蚂蝗便滚出来了,她帮我用清水洗了伤口,又在草丛里找到一种据说能止血的白草药,口里嚼碎,帮我敷上。如此这般,半晌功夫竟也不疼了,三五日后,伤口却也好了。

 

怀念和兰花一起,她教我用柳条编草帽,用秸秆做手工,用碎布拼结沙包,教我从草皮里挖出一条条蚯蚓,串在铁钩上吊黄鳝。

 

怀念和兰花一起,我们在雨过洗刷的沙滩上捡拾贝壳和漂亮石子,相互泼洒,把彼此淋透,然后站在太阳地里把自己晒干才敢回家。

 

怀念和兰花一起,在田间挖野菜,打猪草,我撅着屁股在土坎边,用小木棍挖出一根根酸酸草,跑去给她,而她也正抽了一大把毛芽草儿分给我大半,我们在微风拂过的田野里坐着,兴奋的把酸酸草,毛芽草放在口里大嚼。

 

怀念和兰花在一起,山里乱窜,她爬到高高的树上给我摘那种叫做八月炸的香甜的野果子吃,我帮她捡拾柴草,而她则用那稚嫩清亮的嗓音给我唱一首首动听的童谣。

 

如今,兰花纤弱的身躯,却要承担一个家的责任,兰花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她的目光仓惶的像受伤的小鹿,使我难过,更不忍看。

 

当我也走进村里的学堂,摇头晃脑学会了生平第一首儿歌《小二郎》的时候,兰花却在无奈中辍学回家了。

 

当好心的老师把嘴都快说破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时候,兰花的父亲只有沉默,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的抽着闷烟,浊泪纵横,攥紧的拳头重重的击着墙壁落下几颗土粒,一遍遍喏喏的自伤:“都是我没用,都是我不好。”

 

兰花的母亲和人跑了以后,兰花父亲再没有寻死寻活,他不再整日坐在院子里颓废的晒太阳了,也会拄着拐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还到村里的木匠那做了半年的学徒帮工,学了手艺,自己刨了木材做凳子,柜子,连同扎的扫把,编的竹筐,篓子,笊篱由兰花的爷爷拿去街道叫卖。

 

3

 

兰花终究没能上学堂,她代替了母亲的角色,把家里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

 

任谁见了都惋惜,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命却如此苦,自然的,相邻之间总会很乐意的在兰花家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搭一把手。

 

村里的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我和小武,却从了忧伤的孩子。

我和小武心里都惦着兰花。

小武与兰花同岁,上学时是一个年级。

 

小武和兰花处的很好,小武总是会在兰花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来,和做自家事一样忙乎起来。

 

妈妈给小武备的水果和干粮,小武都舍不得吃,每每总会变戏法般的跑到兰花的书包里。

 

而兰花也舍不得吃,往往又会成了弟弟口中的美味。

有时,我也会很荣幸的分到一点。

村里人说,兰花像小武的小媳妇,两家是娃娃亲。

 

村里的孩子也会拿着个起哄,小武总是会护着兰花,就像那些淘气鬼说兰花的妈妈是破鞋,兰花只会不说话,一个劲的哭时候一样,他勇猛的跑过去把那些小厮们打的哇哇大哭才肯罢手。

 

小武被她妈妈罚跪,不给吃饭,兰花就会蒸萝卜粉条馅包子,悄悄地藏起来几个,溜到他们常见面的地方等他,塞给他吃。

 

兰花小学毕业辍学那年13岁,她用挖药材挣得钱去街上称了毛线,给小武织了一条天蓝色的围巾,小武每个冬天都戴着,神气而骄傲的上学去。

 

兰花辍学后,小武每天放学,都先往兰花家里跑,耐心的给她教新学的生字和音乐老师给大家教的新歌。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被大家声口传说的“娃娃夫妻”原来有一个很好听的形容词叫“青梅竹马”,小武和兰花就是李白诗下的:“少年骑竹马,绕床弄青梅”。

4

命运对兰花的残酷,让我这个孩童都愤愤不平。

 

又过了一年,兰花的爷爷去世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暖阳露头,雪刚刚融化,水洗过后的山野萧瑟而空旷。

距离年关只有五天,很多家都在杀鸡宰羊,准备年货了。

母亲给我买了新衣服,爸爸从外面回来给我带了好几本小人书,还有《唐诗三百首》,我央妈妈给书包了封皮,藏在枕头底下。

那时候还认不得几个字,崭新的书也舍不得看,我想等着,等到兰花闲下来的时候去找她,和小武哥哥一起,在那片只属于我们三个的秘密花园里,听他们给我读诗,讲故事。

 

兰花的声音很好听,她的朗读像唱歌一样美妙。

小武很渊博,他能知道很多很多的故事,譬如说《安徒生童话》和《一千零一夜》,他还看了金庸古龙的好多武侠,出口就是武林独门秘籍。

 

也难怪他姓武,也捎带着崇尚武学了。

 

家里没有干柴了,兰花早晨做饭的时候,半湿的松枝冒着浓烟氤氲了整个房间。

 

一家四口,在滚滚的浓烟里咳嗽个不停。

 

一顿饭做好,兰花的眼睛被烟熏火燎的红肿泪流。

 

吃完饭,兰花的爷爷提着柴刀,一声不响的往后山去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积雪初晴的山路很难走,当兰花的爷爷扛着一大捆干柴小心翼翼的越过一个崖边,却被脚下伸出来的一根树枝绊了一跤,一大捆柴草,连同整个人一起翻下悬崖。

 

被上山搜寻的人发现时,兰花爷爷已经浑身酱紫僵硬,连同树林里的枝枝杈杈一起冰结,分都分不开,尸体搬运中掰断了好几根枝头。

 

那一年的冬天,尤为寒冷和漫长。

 

那一年的春节,家家喜庆贴着红字对联,亮着火红灯笼,炉火下,吃着团圆饭,或者围坐着看电视话家常。

 

兰花破败倾埤的家门口锣鼓喧天,哭声凄惨,为一场黑白丧事。

 

几人欢喜几日忧!

生活就是这样,冰冷的,和这个冬天一样没有温度。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那年的冬天特别长,那年的泪水特别多。

 



惊蛰前后,乍暖还寒。

 

有些噩梦并没有结束,就像我们在太阳下的影子,如影随形。

小武即将面临着中考。

小武的妈妈蛮横的剥夺了他去看兰花的权利。

为了使他死心,小武的妈妈去到兰花家,站在猪圈前颐指气使的指着兰花的鼻子说:“村人都是你是扫把星,童子命,请你离我儿子远点,别把霉运沾给她!”

 

是的,兰花的爷爷去后,村里就传开了,兰花的命太硬,刑克重,不避恐有灾祸。

 

兰花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的低下头,默默的拎了猪食桶,进了内屋。

 

小武的妈妈有点气急败坏,跳起脚嚷道:“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崽子,破鞋生的女儿也只会那点本事,小小年纪就会勾引人,狐狸精!”说完啐了一口,才扭着腰走了。

 

小武去找兰花,兰花避而不见。

小武去找兰花,兰花避而不见。

小武又去找兰花,兰花依旧避而不见。 

小武还去找兰花,兰花仍是避而不见。

-

小武再去找兰花,兰花已经走了。

兰花去外面的城市打工了,走的时候是在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 

兰花一个人扛着厚重的双肩行李,行走在弥漫的晨雾里。

那背包好大,像一座小山,压在她纤弱的身躯。

兰花走的很慢,很不舍,三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垂泪。

 

村庄,田野,小河,坡土的嫩芽的青草地。

 

别了,我的家乡。

别了,我的亲人。

别了,万般的疼痛,万般的不舍。 

外面的路,很远,很远,通往未知和无边的恐惧。

 

那日清晨的雾好大,云里雾里,她只能看见自己。

她觉得饥渴,觉得害怕,不禁加快了脚步,随即消逝在无边的寒烟里。

6

兰花这一去,五年未归。

 

人说她失踪了,被人贩子拐到更偏远的山村做小媳妇了,这样的传闻遛到没牙的老人耳里,只化得三个沉重的字:造孽啊!

 

没有人知道兰花去了哪里,连同她的家人。

 

五年里,兰花未曾写过一封信,不管是亲人还是小武。

 

人们只知道,每年夏种和冬节的时候,村长总会吼着嗓子叫兰花父亲的名字,告诉他邮局有他的汇款,要去签收。

 

每每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就开始谈论兰花和她家的种种。

 

言谈中,夹杂着羡慕,转而是对自己顽劣不肖的教育。

 

人们都说兰花在外面赚了很多钱,他弟弟的衣服四季都是轮换着穿的,干净清爽的样子,不像兰花上学那会,补丁上缝补丁。

第三年的时候,在兰花父亲和亲叔叔的监工下,那座低矮的房子被推倒了,请了方圆百里最知名的先生架了罗盘,调了水银针,在老屋原址偏离大约四十五度角的地方,盖起了一座红砖水泥房,房子盖好后,粉了白灰,底部还涂了绿色环保的防腐漆。

 

那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平房,规格比村长家的还高了那么一点。

 

有些人眼红了,有些人羡慕了。

一部分人说,兰花家祖坟冒烟了,兰花出息了。

 

也有人说,兰花在外面干了不好营生,大抵是小姐之类在农村谈之色变的话题,他们说话的时候窃窃私语,一股神秘的样子。

 

风言风语越发的厉害,兰花的父亲闷闷的,不做一句回应,天天在院子里把那堆木头刨的光滑锃亮。 

小武以优异的成绩去了城里的重点高中。

小武落成了一个英俊帅气的好小伙了。

 

小武每次从城里回来,都不会忘了去探望兰花的父亲,也不忘带去一点时令新鲜的水果,聊表心意。

 

小武常去他们一起念书唱歌的那片草垛,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武不知道,兰花在走的前一天,去过我家,找过我。

 

兰花来的时候,还碰了一盆花,用瓦罐养着。

 

那花是兰花,是兰花喜欢的花,瓦罐里的兰草长势良好,绿绿带着韧劲的叶子披散着,中间有嫩绿的芽儿在露头,还有一个花苞儿藏在几片叶脉之间。

 

我没敢告诉小武,是因为我把那盆兰花养死了。

 

那盆兰花最喜欢的花儿,在她细心的呵护下,长势旺盛,而我也是倍加小心,细细培土,勤日浇水。它却一天天瘦黄,起初是花率先耷拉着脑袋,继而叶子由绿变黄,最后呈现黑色与白色的斑点,结着从根部开始腐烂,后来,确定完全没救了,我抱着那个瓦罐,伤心的哭了好一会儿。

 

那盆兰花是兰花在山里挖药材,路过一个溪涧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正是春天,兰花开放的季节,兰草细细长长的叶子湛青翠绿,几朵细小纤弱的花儿缀在其中,走近一闻,如丝如缕,似有还无淡淡的香气泌人心脾。

 

那一刻,兰花的心里充满着无以名状的喜悦。

 

她花费了好大一会功夫,小心翼翼的从黑润的泥土里挖出兰花粗壮发达的白根,连带着一些泥土,双手捧着一路回到家。

 

一旁掰玉米粒儿的爷爷抬头看了一眼说:“好东西,是兰花。”

 

“这就是兰花吗?”兰花很诧异,怔怔的立在那儿。

 

兰花知道花中四君子是梅兰竹菊,也知道自己的名儿也是花的名字,却不识得真正的兰花,偏偏却把兰花带回了家。

 

从此,兰花爱上了兰花。

 

后来,兰花在作文选上看到一句:“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便工工整整的把这句诗抄在自己珍贵的硬皮笔记本里。

 兰花记住了那句诗: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她觉得那句诗是写兰花的,也是写给她的。

 

因为她是兰花,兰花是花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兰花把最爱的兰花交给我保管。

 

我却把它养死了,天晓得,如果知道兰花的习性,我就不会给它浇那么多水,也不会总把它在温室里养着,不见阳光。

 

如果知道,那盆兰花就不会死了。

 

7

兰花回来,是在五年后的春节前夕。

 

雪下了一夜,尺把深的雪地里有不怕冻的孩子在那里堆雪人,打雪仗,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炉火旁,我抱着一本小说在读,不小心,头发被腾起的火苗燃的吱吱作响,发出难闻的气息。

 

正当我摆弄着头发之际,父亲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说:“兰花回来了。”

 

“真的吗?在哪里?”我兴奋的从椅子上弹跳下来,抓着父亲的胳膊说。

 

父亲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儿,白了我一眼说:“嗯,应该快经过咱们家门前的那条路了。”

 

兰花家在我们家上边不远,她每次都要经过我家门前那条小路。

 

听了父亲的话,我激动的窜到了门口,对着冰雪的世界向村头张望。

终于,在五分钟后,一团红色的火焰跃动在我的视线里。

 

那团红色,在雪白雪白的世界里,显得如此分明,如此耀眼。

 

近了,近了,那团火焰正在走近我的方向。

红色的呢子大衣,恰如其分的穿在她身上,显得如此熨帖,手里拎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皮箱,专心着脚下的路滑,我注意到她厚厚的,款式洋气的帽子,还有那双小巧的高跟鞋,踩在雪上,吱吱作响,像悦耳的小小的音符。

那还是几年前,那个瘦小的,沉默的,目光怯怯的兰花吗?

 

不,此时的兰花,真正长成了一朵花的模样,那一身摩登的时装恰如其分的衬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直到她走近我,目光便又服饰转向她的妆容,藏在帽子下的头发是长长的大波浪卷,显然是打过发膏的,油亮柔顺。那不再是瘦黄无血色的脸,而是,婴儿般嫩白的,吹弹可破的肌肤啊,还有那粉兜兜,莹莹闪闪的口红,性感而无可挑剔。

 

她看到立在雪里的我,脚步稍作迟缓,继而冲我一个微笑:“你是”她有些为难的思考着,又是一个微笑:“你是改儿吧?都长这么高了,下雪怎么不家里戴着,小心别感冒了哦!我回来了,有时间上去玩。”

 

我把话咽下肚子,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对着那一团木棉的火红,我能和她说什么呢?说我傻傻的立在雪地里是为了等她,看看她。

 

那个上午,立在雪地里看她的人不只有我,很多村里知道兰花要回来的人,都不约而同的走出了家门,三三两两凑成一堆,或窃窃私语,或议论纷纷,待兰花走近时,做一个肃然的表情目送,而后继续着他们成人之间的游戏和话题。

兰花过完年就走了。

我没有上去她家玩,她也没有下来找我玩。

 

我想她一定是忘了那盆兰花,想到那,我有些难过和赌气。

 

兰花回来的日子,从我家门前通往她家的那条小路被踩得稀烂,别的地方积雪还是覆盖着,那条小路却在和稀泥。

 

早晨吃饭的时候,母亲还抱怨,有人把路边我们家的麦子踩出了一条新的路。

 

去兰花家的人很多,有打听着说媒的,有询问赚钱门道的,也有眼红想把自己女儿托付照顾的。

 

人们抱着各自不同的目的,络绎不绝的沿着那条泥路,去往兰花家那座宽敞漂亮的砖房。

 

这些日子,我依旧抱着大本的书看,对此视若罔闻。

 

事实上,对兰花家的一举一动,却是在密切关注着。

 

譬如说,最关注的是小武会不会去兰花家,还有兰花还会不会给小武吃闭门羹。

 

年后的初二,爸妈去外婆家拜年了,我没有去,院子里抓雪玩。

 

然后,我看到一团红色的云和一团浅褐色半隐半现在一丛积雪的松下。

我认的那团火是兰花,而那浅褐色是小武冬天常穿的棉衣。

 

起初,那声音只是压的低低的,两个人在说着什么。

 

继而,变的激烈起来,似有推推搡搡,因为我看到树上的雪正在非正常簌簌下坠。

 

这情景越发激烈,一团火率先从树影的后面飘了出来。疾步向路边走去,金属质的高跟鞋踩在雪上,发出有规则的吱吱声。

 

那团火,走的很急,踉踉跄跄,期间差一点就摔倒了。

那团火,向镇子的方向飘去,向我家门前小路的方向飘去。

分明的,那从浅灰也紧跟了上来。

那团火,试图要甩开那从浅灰,走的更快了。

 

终于一个趔趄,卧倒在雪地里。

 

一团火,像一朵花,开在洁白的茫茫的雪里,时隔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便是华丽跌倒,因为有些人即便是跌倒,姿势也是那么的优雅。

 

当那从浅灰扶起那团火红,兰花已经失去了重心,原来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掉了,她只能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尴尬的站在那儿。

兰花转而向家的方向走,小武急速跟上。

兰花转身,定定的,从牙缝里蹦出冷冷几个字:“请回吧!”

小武愣住了,几欲先走的脚定在了地上,没有挪开。

我和小武目送着兰花一瘸一拐的没在白粉的砖房。

我目送着小武向另一个方向离去。

 

凛冽的风又起了,雪花在飘。

 

茫茫雪地里,只有我。

定定的立在那,立成一个雪人。 

第二天,我感冒了,很严重的感冒,高烧三十九度。

我没敢告诉爸妈,我在雪里立了很久,很久。

8

兰花走了,当她再回来的时候,是为父亲办丧事。

 

那时候,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不到放假的时候,没办法见她。

只听母亲电话里闲聊时提起她回来过。

 

据说,兰花父亲的丧事办得很风光,兰花还在城里请了乐队,礼仪,热热闹闹全村人玩转了三天,寻了一处好坟地,在乡邻的帮助下将老父埋在了那个叫作柏树屯的地方。

所有帮忙抬棺的人,后来都得了一条白沙烟。

村里没有人过事会送那么好的烟,一般都是三五块钱的软猴王。

 

而她给大伙的是白沙,不是一盒,而是一条。

所有的人都在夸赞兰花出息,孝顺。

兰花买了老屋,带走了弟弟,就又离开了。

 

关于兰花的故事,似乎一直都在上演,包括那些争议。

比如说兰花被某某有钱人包养,还给人生了一个小孩。

 

比如说兰花在城里做不干净营生的谣言从没有停过,传诵着谣言的还有一个曾受过兰花的好,被兰花带进城市的姑娘。

 

她回来的时候比兰花更妖艳,更摩登,那长长的靴子足有十五厘米,像蛇一样扭动着身子,和当初兰花母亲走路时候一样怪异,我很不喜欢。

 

我总怀疑那会扭断脚骨,因为我总会想起雪地里,兰花留下的那只锃亮锃亮的鞋跟,还有她一瘸一拐走路滑稽的样子。

 

那个女孩尖酸刻薄的说,兰花是城里的公共汽车,谁都能上,谁都能下。

 

而那个穿着十五厘米高跟鞋的女孩走后,她也淹没在众人的唾液里了。

对于乡人百玩不厌的游戏,我总有些迟钝。

 

不想想,更不去想。

9

 

无端的,昨夜梦到了兰花。

 

在梦里,我们一起坐在田埂上,吹着微风,晃着脚丫子。

膝上摊开一把毛芽儿,手指轻轻剥开,露出一根根白嫩香甜的毛芽儿。

 

仰着脖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咂摸,满口清香。

 

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依旧会闪现兰花的模样。

 

那个瘦瘦坚强的她。

那个娇美如花的她。

 

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她,我种了很多兰花。

我和兰花,都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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