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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郑安怀小说《荒村》(六)

  • 仰孝顺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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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2/6/22 9:5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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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庆堂去了趟铜川,回来后四五天懒得下地。头两天,老伴以为他累了,就没说啥。时间长了,便唠叨玉米地里要上二道肥了,红苕地里该拔草了,绿豆有黒角角,要拾了。余庆堂懒得理她,仍然吃了睡,睡了吃,顶多到地里转一趟。长寿正给玉米地上肥料,一个人,忙得很,老婆要看管放牧一群羊,又不能帮他,余庆堂回来后的第五天晚上,他才抽空来到余庆堂家,打听春生做上门女婿的情况。余庆堂便让老婆炒菜,他要喝两盅。

余庆堂对长寿说:“春生这个娃,有眼光,我这一趟看罢,心里有底了。相比之下,我们这地方,活着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你说这话我就摸不着门了,你在这块地方人五人六地当了二十八九年的支书,你活的没意思,谁活的有意思?”长寿听了大哥的话,越发疑惑。余庆堂没答话,起身回里屋,出来的时候,拿着两包烟,他没拆开发给他,而是全塞在长寿手里,说:“春生他丈人送我两条好烟,兄弟拿去尝一尝。”

长寿推让说:“我早戒了,你留着抽吧。”

余庆堂挥挥手,说:“别客气了,抽吧,要不是出这趟门,你我这辈子,也抽不起这好烟。”

长寿闻言,就把烟放在油灯下仔细地看。金黄色的烟盒,全是字母,能认识的只有蓝色的三个阿拉伯数字“5”,其余是外国文字,烟盒挺硬,棱角分明。

“这叫啥烟?”

“你拆开尝嘛,说是三五烟,进口的,一百多块钱一条。”

长寿就拆开烟,先给大哥一支,自己也点一支,兄弟俩细细品烟,并不说话。长寿感觉这烟跟以往抽过的所有纸烟都不同,香味就没法形容了,烟味比抽过的纸烟浓烈。

“还好抽吧?”品了一会,余庆堂问。长寿憨憨的笑了,说:“十几块钱一盒,还能不好抽。春生的丈人,也真舍得?”

余庆堂就长长地叹气。“唉!人家的日子,兄弟,我去呆了两天,谈了些家常,回来我连一点心劲也没了,过啥呢……以前没见识过富裕的农村,这回一见,我才知道,啥叫富,啥叫穷!”

老伴的菜炒好了。这个季节,农村里的黄瓜豆角茄子辣椒一应俱全,炒几个下酒菜不费劲。菜全端上桌,余庆堂让老伴去叫老二和老四。老伴说:“就几个小菜,又没肉,不叫他们了吧。”余庆堂说:“我背回来一瓶好酒,我做大哥的,哪能跟他们一样小气,都叫来尝尝。”不一会儿,余庆魁就慢腾腾的过来了。余庆海才做了件西服,还没显摆,见大嫂叫他喝酒,不知家里来了多少客人,就匆忙把新西服套在光膀子上,里边是件两条筋的白汗衫,脚上趿着布鞋,没穿长裤,天热,只穿了条大短裤。

余庆堂见都来齐了,就去把酒拿出来。余庆海抢先接过酒,一看包装就惊叫起来,“大哥请我们喝茅台!哪来的?”

“别人送的。”余庆堂回答。弟兄四人四方坐了,余庆海拆开包装,一个古色古香的白瓷瓶呈现在四人眼前。摇曳的灯光下,酒瓶显得典雅尊贵,流光溢彩。拔开瓶塞,一股醇香扑鼻而来,整个屋子,就有了一股茅台酒特有的酱香酒味。

余庆魁迫不及待,余庆海刚把盅子倒满,他就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喝过后,眯着眼,嘴咂巴了半会儿,才长舒一口气,叹道:“好酒,真个好酒,世上还有这么好的酒!”

这兄弟仨就笑。余庆堂又给老二满上,然后举杯,说:“来,喝,国宴酒,周总理在世时招待外国总统就喝这酒。”

兄弟四人把酒喝进口里,就细细地品,不急于下咽,让那浓烈醇香芳馥的味道在舌尖慢慢化开,上冲鼻腔,下润喉咙。辛辣像一条线,从舌尖扯到胃里。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煤油灯被风吹动,光亮飘摇,忽明忽暗,照映着四张神情各异的脸。这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在分享长生不老药,太上仙丹。

品过了第一杯,余庆海打破沉默,问:“大哥,这酒谁送的,听说一瓶值好几百块钱。”

大嫂又炒了个鸡蛋送出来,接过话说:“你大哥跟你们兄弟几个显摆,牛大个儿子送给人家,人家就送给了他一瓶好酒。这酒,是用春生换的。”

“看你说这话,像是我把儿子卖了。这世上,没儿的人家招女婿多得很嘛,招到他屋里了,还不是我的儿?你们女人家,就是不会算账,做上门女婿多合算,一得老婆,二得家产,三得好地方!”余庆堂回击老婆。余老二和余老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大哥大嫂的话从何说起。长寿只是笑,他费了不少口舌才把大嫂的思想说通了,同意归同意,心里还是不妥帖,也难怪,世上做娘的,谁舍得把儿子远嫁他乡?

余庆堂吃了几口菜,正式地对三个弟弟说:“事情是这样的,春生在煤矿谈了个对象,是矿长他外甥女,之前我也跟老二和老四说,想看过去看了,一切都妥当了再告诉你们。我这一看那,心里头踏实得很。姑娘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配咱春生,没啥说,家里我也去了,他丈人是村会计,管着村子三个煤矿的经济。家里头的房子、院子都是你们没见过的。一砖到顶的楼房,九间两层,左右两厢一层平房,各三间,前边是个大门楼子,比黄桂荣的大门楼子大得多了,大汽车能进进出出。院子里停着一辆大汽车,一台拖拉机,一辆吉普车。汽车和拖拉机是种地用的,吉普车是他丈人的专车。

“大哥,你是在吓唬我们吧,一个村会计,咋就跟我们的县长一样,还有专车?”余庆海不相信。

余庆堂接着说:‘我们这里县长一月挣多少钱?清正廉洁的一个县官,一年不过几万块钱,他们一个村干部,一年都拿几十万块钱。开煤窑嘛,村支书、村长、村会计人人都有车,车是自家掏钱买的,烧油村里报销。人家村里,开三个大煤矿,一个大砖场,一个料石场。五六百人的一个村,一年收入几百万,几百万,那该是多少钱?

 “有那么多的钱,还种地不?”长寿问。余庆堂说:“种地,家家都种地。人家那种地,才叫真种地,我们这种点地,不够人家笑话咱。春生他丈人三口人,种四十多亩地。那地方的土地,不是关中大平原,也不是我们这的陡坡地。土地都在缓坡的土塬上,只种拖拉机能耕到的地方。一年一料,要么种麦,要么种玉米。种的时候,机械化,四十多亩地三两天就种了。收的时候,机械化,大汽车开到地里,只管往回拉粮食。长寿,你是村里最会种地的,一年打三四千斤麦子,全村人都眼红,春生他丈人,一年打两万斤麦子。不说了,喝酒。”余庆堂端起酒杯,这三个听梦似的。半辈子窝在小山沟里,哪知道世上还有这等的农民,怪不得老余回来,懒得下地了。

一瓶酒,一人没几杯,就喝光了。余庆堂没再拿出酒来,大家就不喝了,抽烟。余庆堂又把三五烟给了老二和老四各两盒。余庆魁就埋怨大哥去也不招呼他一声,他要是知道,也一起去看看艳艳,看看内侄黄桂元。余庆堂说:“还看啥呢,我都见了,桂元他矿上效益不好,下岗了,在黄桂荣窑上给他带班。红梅和艳艳每天掮个锨,各窑场上抢着装车,头上包块布,糊得黑炭似的,我差一点没认出来。”

“艳艳没叫你去她家?”余庆魁急于知道女儿的近况。余庆堂说:“还能不去,是你女儿就不是我女儿?艳艳见了大伯,高兴地都哭了,我去住了一晚上,红梅家我也去了。家里的情况还过得去,女婿在国矿上班,说是工资不高,又准备买房。艳艳她们那些工人的家属,都结伴去装车,挣点钱补贴家用。如今啥都贵,工人拿点死工资,也是紧张。

“如今的工人,好像又不如农民了。”余庆魁说。

“跟我们这儿比,人家还是强些,要和他们当地的农民比,那是差远了。”

“当初让艳艳嫁那么远,嫁个工人,好像也是个错!”余庆魁叹道。余庆海就说:“前头的路是黑的,我们谁也看不到那么远。当初还不是为她好。时代变了,我们小老百姓,就别想那么多。”

长寿一直很少说话,这时才接过话说:“也是的,人比人,活不成。富人过富人的日子,我们穷人就安心过我们穷人的日子。他再有钱,一顿吃两碗饭,我再穷,一顿也吃它两大碗。只要我们自个活得舒坦,就别管那么多。”

兄弟几个都赞同长寿的话。余庆堂又给小几个讲了煤矿的见闻,讲了黄桂荣在那镇子的大饭店招待他,讲了黄桂荣如今的显赫。工人对他,巴结得象亲爹似的,连往年在家三棒槌也打不出个屁来的李土生,如今也是煤矿的香饽饽,在工人面前吆五喝六的。大儿子秋生沾着弟弟的光,矿上培训他做了瓦检员,每天背个照相机似的盒盒下井检查各种气体,不干一点出力的活,新婚的媳妇也开着绞车,一月挣五六百元。春生被丈人送去学开车,说是矿上要买几台大铲车装煤,以后不用人力装了,让春生去学会了,回来再培训几个人,以后矿上卖煤,就全权交给春生负责。村里的工人轮流请老余吃饭,老余吃不过来。媳妇他舅知他也是一方土地,职位相当,就特地用车拉着他到市里的大酒店请了他一桌。吃饭的时候,一人背后站着个俏女子伺候着,倒酒端茶递餐巾纸。老余说,我吃没吃出滋味、喝没喝出滋味、罪受大了。弟兄四个话说到半夜,方散了。临走,余庆海要了茅台酒的空瓶子。大哥问他要个空瓶子干啥,他说装了散酒,好招待乡里来的干部,蒙那些土鳖!这几个都笑余庆海奸诈、小气。巧云生了付好脸蛋、巧嘴巴,乡里下来的干部都爱到他家吃住。余庆海回到家叫门,女人精赤着身子只穿了小裤头起来给他开门。余庆海还有些酒意,就十分冲动,要跟女人那个,女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兴致,又挨不过男人的纠缠,就让男人做了,巧云不配合,自管睡觉。男人就觉得奸尸似的没意思。做过之后,女人呼呼大睡,余庆海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着外面世界的诱人之处,想着自己的处境,一夜难眠。

民办教师的工资年年都在涨,基本等同于当地卖苦力的工价。当地请工干活一天两块钱的时候,民办教师工资一月六十,现如今一天要四块钱了,民办教师一月拿一百二十块钱。所不同的是,民办教师有寒暑假,两个假期三个月,都是拿着工资干自己地里的活,不用教一天学的。但是,工资根本涨不过物价,涨不过对生活的欲望。如今一袋美国产的二铵就要一百块钱,种一季小麦,一人的土地最少要一袋二铵。土地跟人的嘴似的,吃得饱了,还要吃好,吃得好了,还要吃营养、吃花样、吃滋味。化学肥料上地,越上地越瘦,年年要有所增加,若一季不上它了,土地就像有了病似的,长不出好庄稼。一年种两季的土地,种子肥料农药牛工就花掉五六百元,村子里老人过生日、生小孩、盖新房、老人去世,生病,亲戚朋友家的红白喜事,样样都送礼,礼金也年年涨。从五块涨到十块,十块涨到十五,如今涨到二十块钱。一年送礼,至少要花掉三百块钱。种地和送礼两大开销拔过,余下也就几百块钱,是他两口子的日常开销钱。礼拜天去一趟漫川镇子,拿几十块钱纯粹是活受罪,啥也不敢买,啥都贵。眼下还没小孩,余庆海已觉得日子紧巴紧。看周围的人,只要家里有年轻年壮的,能去城市矿山打工的,日子都过得热火朝天。一张汇票回来,就是成千成千的数字,好像外边挣钱,就跟深秋天里揽树叶子一般,只要你拿着耙子,张开口袋,一扒拉就是一口袋。巧云都被别人的好日子眼气地快疯了。她虽然用仅有的财力拼命打扮、努力修饰,还是赶不上外边回来的姑娘媳妇一丁点。小凤就不说了,深圳打工,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时尚新潮的春风是从那里吹起的,内地的其他城市也没法比,农村就不提了。下煤窑的那几个媳妇,象黄桂荣家里的李桂香,穿的鲜艳,高档,时尚,耳朵上也钻了眼眼,戴了金耳环,脖子上套着金项链,手一伸出来,腕上是女式的小坤表,手指上好几个黄的白的戒指。桂香见她是恭恭敬敬的,无意显摆,也还让孙巧云的无名之火往上窜。土包子女子,大字不识一篓,没嫁人是穷的没件新衣裳,嫁了人,披金戴银的,走路穿双高跟皮鞋,把那翘翘屁股扭得像是个脸。就连月月和其它那些下煤窑当工人的年轻老婆们,也是人人有小坤表,不时有新衣裳。一动搭伴去漫川烫个头,过一时又去修个眉,三十五十的,把钱扔手纸一般,弄得孙巧云孤孤单单地,不愿跟这些人往来。嫉妒的同时,是跟男人生闷气,闹别扭。不生气不闹别扭了,就跟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商量,要男人辞了教书,也下煤窑去,要么她出门打工去。男人下不了决心。民办教师的职业,他说不上热爱,但做了好多年了,挣钱虽然不多,蛮轻松。穷是穷些,生活还过得去。若坚决辞掉了,也十分可惜。一把丢了,再受不了打工的苦,想回头拾起来,肯定不容易。校长还常常把“转正”的画饼拿出来在教师会上引诱他们,安慰他们。假如今年丢了职业,明年就来“转正”的机会,岂不让人悔死?但日子穷让他心烦,巧云闹也让他心烦,折腾些家庭副业,都是赔时间赔老本不赚钱更让他心烦。想来想去,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女人出门打工吧,他方方面面都不放心。女人是个爱虚荣的主,哪经得起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人又活泼,疯张,长的也不丑,要是在外边看上一个比自己强的,有钱的,勾引跑了,自己没花上她打工的收入,落个鸡飞蛋打,那才叫冤。不让出门吧,这日子就不得安生。

吴昌保回来小住几天,满村窜的时候,孙巧云就碰上了。吴昌保说,城市像她那么年轻的女人最好找工作了,建筑队做饭,大酒店小餐馆当服务员,旅社叫客拉客,都是农村出来的大姑娘小媳妇。象巧云这样漂亮会说话对人热情,有女人魅力又会化妆打扮的的人,人市上还不让急着用人的抢着打起来。孙巧云心里就十分激动。要吴昌保去的时候一定带着她。然后回来和男人商量。男人不同意,她就磨,晚上使出浑身解数把男人伺候好,然后给男人发誓,下保证。余庆海无奈,只好亲自找吴昌保问了几回,再三叮嘱把巧云照顾好,别让她没找到工作没饭吃没地方住。吴昌保一一答应,心中暗笑余庆海小肚鸡肠,没见过世面。就你那女人有几分姿色是个女人,城市几万几十万打工的漂亮女人都不是女人了?

孙巧云总算说服男人,跟吴昌保一块儿,坐上了漫川发往西安的长途客车。

吴昌保这回算是找着了门,建筑队里做个小班长,领十几个人干建筑队里的粗活,一天也挣个十多块钱。建筑队干活,饭是白吃的,挣的钱除了抽烟零花,等于是净钱,虽没有下煤窑挣得多,但下了班换身干净衣服就能逛城市。城市对农村出来的吴昌保是有太多魅力的,那阵子干皮包公司就领教过城市的风骚。宽阔平坦的马路,整齐多变的花坛、车流、人流,高高低低装饰各异的楼房且不必说,仅逛超市、逛农贸市场,逛公园就让他心旷神怡。有钱没钱,夹在人流里,东看看西转转也是一种享受!睡觉的工棚里有明亮的电灯,有多个台的电视,不通电不通公路的老家一年看两场电影就是奢侈,过节似的,孩子们大呼小叫,姑娘媳妇们精心打扮。城市多好,电视比破电影强多了,电影每次来就那几个破片,人家放啥你就看啥。电视节目丰富多彩,由你自己挑着拣着看,真是一大享受!工队大工棚清一色的男人,做饭的女人单独住她的小工棚。工头深更半夜还偷偷给他们放过两回老外的黄色录相,没把进城打工的这些乡下土包子看傻了,啥都一清二楚的。老外的技术高,男女都是手嘴并用,玩也玩的爽,叫也叫得欢。吴昌保看了一回还想看二回。狗日工头贼得很,说是怕公安来查,要他们卖力干活,哪天活干的好了,再犒赏大家一场。他自己晚上偷着看,有两回,吴昌保后半夜起夜,看见做饭的小媳妇钻进工头的房子里,好长时间不出来,好像里边在放录像。吴昌保就怀疑,狗日的和小媳妇看黄带,肯定是一边看一边努力学习。城市里的女人穿着时尚,开放,夏天里衣服遮的不多,露的肉多,满街都是各色各样的女人。吴昌保有时候就站在街头的花坛边、人行道上,欣赏来来往往的女人。看着他们暴露在外面的,想象着他们隐藏在里面的,也是心情舒畅。农村没有这些东西,一个村子就那么几十户人家,初生的到八十岁的,没一个不熟悉,没一个没见过。天天出门,看到的就那么大一块天,山的样子几千年不变,山里头不出门的人,都锈成了山上的石头。工队里有几个流里流气的的小伙子,私下里还说,晚上在大街的某个地方,被卖的女人叫去过。这种女人都是农村里出来的小媳妇,有丈夫有孩子,家里日子过不去,就出来挣钱。又不愿出力,便在城中村租间民房住下,晚上出来勾引男人上钩。钱不在乎多少,十块二十块都行,你想咋折腾就叫你咋折腾。他们好几次怂恿吴昌保。吴昌保终是舍不得一天卖苦力的那点钱,老婆孩子娘老子等着钱花,把钱花去干那事,不划算。城市就是好。他决定就留在城市,享受城市的阳光,空气,不管村里人下煤窑挣多少钱,他都不去煤窑。慢慢地,吴昌保就看出了门道。农贸市场里,清一色都是农村出来做生意的,河南人居多,陕西各县的人少些。超市里的售货员、收银员、导购、理货都是乡下的女人。还有马路边的小餐馆、饮食摊、理发馆、老板服务员,大多也是乡下人。有些来得不久,没学会西安的普通话,说一句两句就漏了馅,吴昌保就想,哪一天找准机会了,也弄点事干干。等娃娃大了些,把荷花接出来,让没出过门没出过山的媳妇也享受享受大城市的生活,见识见识城市的人。他想,他的荷花要是也按城市女人的样子打扮,也是不难看的,他的荷花比好多城市女人还白净、还丰满。这次回去,他把黄色录像里学的一一对荷花做了,荷花半年没见男人,本来就饥渴,又被这些新鲜的花样刺激着,越发激情澎湃。吴昌保向往着有一天带出荷花,拥有一个他们自己的自由空间,有电视机和录相机,与荷花共同享受录相里的东西。荷花想象不到录相和电视是个啥东西,起初认定男人会的花样是哪个女人偷她男人时教他的,吴昌保百般解释,荷花认死理,最后妥协了说,你在外边想得很了偷个女人也不奇怪,心里要想着她和儿子,别偷一回上了套心里放不下。吴昌保哭笑不得,这越发激起了他要把荷花带到城市的愿望。

他把孙巧云带到他干活的工队,小工头第一眼就看上了巧云,但他们工队做饭的小媳妇来有半年了,饭做得好,又用身子把工头巴结得好,工头没理由辞她。小工头要把巧云介绍到他老乡的建筑队做饭,吴昌保不放心。建筑队清一色的男人,巧云要被谁勾引走了,他回去没法向余庆海交代,就没答应工头。第二天,吴昌保把巧云带到文艺北路的的人市上去,巧云的伶牙俐齿和出色身材,相貌很快被火车站附近一家旅社的的老板看中,商量好了工资,巧云去给旅社每天在车站广场叫客。

巧云走后十多天余庆海就收到了她的信,信中把一切情况说了,余庆海便知道媳妇找了个好工作,每月基本工资三百块钱,管吃住,每叫一个客,还给五毛钱提成。余庆海很高兴,也感激吴昌保,晚上买了斤烧酒去吴昌保家,把情况对荷花和她娘老子说了。余老师提着酒,荷花她娘就炒菜,让老头子和余老师喝酒,荷花抱着娃娃在一旁陪他们说话,喂娃娃吃奶。余庆海在醉眼朦胧里看到荷花雪白的皮肉,突然觉得,往日从不正眼瞧的荷花,也是十分有风韵的,那雪白光洁的皮肤,他的巧云没法比拟。巧云脸蛋漂亮,但身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常使余庆海生出些遗憾,他不免把荷花露出的肚皮多看了几眼。

这天晚上,余庆海就觉着心里空荡荡的,孤枕难眠。

吴昌保下了班常爱出来闲逛,在一个地方久了,就认识些周围的人,像修自行车的,补鞋的,骑三轮车的,卖菜的。陕南有几个骑人力三轮车拉客的老是爱停在工地门外不远的城中村村口钓客。点过几回头,发了两回烟后,互相都熟悉了。大家都一个层次的人,自然就有共同语言。他问骑人力三轮车拉客一月能挣多少钱,骑车的告诉他,好了一千多,不好了七八百块钱,没个定数。吴昌保很吃惊,他一月才挣三四百块钱。看不出来,骑个破三轮,绑两块木板,就能挣七八百成千块钱,便有些心动。再谝了几回,又都来自陕南山区,那人就把这一行的行道全告诉了他。说也简单,北池头村里租间小民房,一月五六十块钱,买个煤球炉子,锅碗瓢盆做饭的东西,几十块煤球,再置一套铺盖。有钱了去太华路买辆新三轮车,没钱了土门,文艺路旧车市场两百块钱买辆旧三轮车,这营生就能干。当时的西影路还没有整修拓宽,公交车只有41路,606路和701路,西影路沿线的城中村很多,东边千户村、东等驾坡、西等驾坡、铁炉庙、王家村、观音庙、北池头、后村,住着乡下来的各行各业的人。三轮车拉三站五毛钱,与公交车同价。西影路东起东方厂,西到雁塔十字,过了雁塔十字,是通往小寨的小寨东路,过了小寨十字,是小寨西路,一直延伸到吉祥村,太白小区。这整个东西一条线都是骑人力三轮车的好去处。来来回回地拉,拉人拉货搬家都干,只要腿勤快,受得苦,不怕没人坐。特别是北池头村,穷人都爱住,房便宜,旅馆便宜,饭菜便宜。背后临曲江,前边村口来查暂住证的,后边村口就能跑到曲江那边的麦地里去,四通八达,鱼龙混杂,好找饭吃。吴昌保想学骑三轮,便努力巴结那人,那人就教他学。第一次上去,脚一蹬,贼三轮不听使唤,原地转圈。那人就教他要领。目视前方,两膀用力捉住车头,朝你想去的方向拧。果然,一学就会。吴昌保给那人买了包两块钱的烟,就把骑三轮车学会了。他也学了一回骑自行车,那玩意两个轮子,不扶就倒。他上去一回摔个跟头,上去一回摔个跟头,把他的那点勇气全摔没了。

吴昌保暗下决心,好好上几个月的班,攒些钱,也买辆三轮车骑着拉客。

城市从本质上来说,是需要农民的,文明程度越高,需要量越大,但城市的表面都是排斥农民的。城市里一天天拔地而起的高楼,哪一栋不是农民的双手建造,城市整洁干净的马路,哪一条不是进城的农民来扫,掏下水道,搬运垃圾,植花种草,哪一样也离不开进城农民流汗受累。酒店超市等服务行业,里里外外也都是进城的姑娘们在打理。农民进城,为城市的文明发展出了大力,但城市人从内心是鄙视农民的,不但小市民鄙视农民,甚至管理城市的当权者也是鄙视农民的。城市人下乡,是乡下人的贵客,乡下人进城,是城市宰割的羔羊。抓进城农民办暂住证,如同抓嫌疑犯,派出所的警力不够,大量雇佣协警。办暂住证太有利了,证要二百元,照相收十元,证的工本费收拾元。堵一个城中,派出所就有十几万块钱进账。可怜的农民们一月也就赚几百块钱,仅仅就借城市的一席之地找口饭吃,一年就被管理者们盘剥去了近一月的收入。在执政者高调喊着人人平等的社会里,城市的管理者处处显示着人与人的贵贱。骑三轮车的水果贩子、蔬菜贩子,不知被真市容假市容讹诈过多少钱。以至于有一阵子,骑三轮车的水果贩子不敢去永乐路水果批发市场。他们形同劫路的匪徒,雁过必须拔毛。有农民在火车站广场敞着怀蹓跶,被市容罚款五十元,其理由是坦胸露腹。此事件经《华商报》报道后,这位原本也是农民养大的,后来投奔了城市的恶市容人员才吐出了罚款。其实,市容是一支新兴的城市管理队伍,各街道办正式在编人员只有几位,绝大部分都是雇佣当地和郊县的地痞、流氓和无赖等无业人员充斥队伍,穿一身制服,专干敲诈勒索、讹诈等勾当,整得进城的农民们苦不堪言。这些人往上一代,也都是黄土地养育的耕田人,但他们一旦投入城市的怀抱,就做了城市的走狗和帮凶。他们一群是农民的败类,是黄土地的耻辱。吴昌保刚刚结缘城市,他还不知道城市之于农民的险恶,当他以后慢慢把一切都经历了,就会知道,一个农民,一无所有地来到城市,生存下去会有多么艰难。

小凤请假回来探望父母。她和灵芝等几个女娃娃在深圳一家儿童玩具厂上班,回来给小满带回来了好多玩具汽车,小满把汽车摆了一地,招引得村里的娃娃们都来找小满玩,巴结小满,小满十分得意。小凤回来,给了长寿两千块钱,给长寿买了酒和手表,给兰花买了衣服和皮鞋。村里在家的妇女媳妇们就来看小凤给她娘老子的礼物。长寿把手表套在腕上,袖子挽得高高地,让大家看。来一个妇女,兰花试一回皮鞋。皮鞋是绛色的女士轻便圆口鞋,太阳下锃光瓦亮。试一回鞋,赢得一回赞叹,赢得一回羡慕。每试过一回,兰花都要把皮鞋小心擦了灰土,重新放进鞋盒里装好,满心地得意,脸上的麻子好像也随着主人的好心情,兴奋地跳跃着,变换着斑斓的色彩。不由得两口子不高兴。对长寿,名义上的养女,打工回来,上缴了工资不说,还给养父买了他平生的第一块手表,这礼物让长寿脸上无限光彩。外人看来,是女儿十分地孝心。对兰花,半辈子苦苦生活,哪想过有朝一日还穿上皮鞋?田地里干活的命,下地穿草鞋,回家穿布鞋,皮鞋嘛,只有下乡搞计划生育的妇女干部才穿的,只有年轻一辈的小媳妇小女子们穿,像她这般年龄,村子里没哪个妇女有一双皮鞋。女儿千里之外能想到这点,做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想想过去和余庆山在一起的苦巴日子,想想今天这般富足的生活,兰花如觉身在梦中。

小凤被村里老一辈的女人们交口称赞着。

长寿把女儿的钱在枕头下边压了几天,心里仍不踏实,怕小满翻出来弄丢了,就和女人商量了半夜。女儿的钱给女儿存起来,家里不能花,待女儿出嫁时,给女儿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长寿的决定让兰花心里欢喜,但是,他俩心里同时犯一个同样的愁,女儿大城市里走了一遭,再在家乡这四乡八村的找对象,怕没几个合适的了。女儿大了,该找婆家了。

第二天清早,兰花和长寿起来,小凤也起来了。兰花问她为啥不多睡会儿,小凤说,她替娘放羊去。长寿不让去,要小凤在家歇着,小凤没听爹娘的,梳洗一番,赶着羊上山了。小凤出现在发娃面前,着实让发娃眼睛一亮。

小凤走的时候是两把短辫,现在变成了蘑菇头,一身石磨蓝的牛仔裤,露着湖蓝色的衬衣领子,脚上穿着白色镶红斜条纹的休闲裤。这装束,在山沟里是看不见的,就是在小镇子,也绝对是新潮。

“听娘说你回来了,没想到一回来就放羊。”羊群和牛群在山谷里悠闲地吃草。秋天的山野,浓雾弥漫,草叶尖尖上,全缀着晶莹的露珠。初升的太阳在东边山顶,像一个熟透的柿子,被一个调皮的孩子挑在杆头,慢慢升高。他俩在一棵野杏树下站定,发娃的脸上透着惊喜和高兴。

“想来看看你。”小凤说。“杨发娃,我现在是大人了,再不准把我当小孩子。”小凤首先声明。没离开家的时候一起放羊,发娃对她爱理不理地,终日满腹心事,小凤对此十分不满。发娃笑了。他说:“你是个大人了,你是余家的又一只金凤凰!时间过得真快,你走快够一年了。”

“你还知道人家走有一年了。我以为,你打心眼里就不记得我了。”

“你在的时候,一天吵吵闹闹的,日子过得轻松。你一走,我整天对着一群牲畜,日子干巴巴的,枯燥无味,有时候,还怪想你在身边烦人的日子。”发娃发自内心地说。小凤偷看他的表情,见他一脸凝重,不像是在说谎,便很高兴。她也说:“你说怪不怪,我远在深圳,除了想我的爹娘、弟弟和姐姐,再想的就是你了,想你经常见我就烦烦的样子。”

发娃问小凤:“在深圳打工,还习惯吧?”

小凤回答:“还行。一大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姑娘,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休礼拜天一起去玩。都是农村里来的,谁想家了,我们就一起在宿舍里唱歌。我还学会了跳舞,打羽毛球。城市的生活,把我们这偏僻农村,比得没法过了。”

“我们这地方,偏僻是偏僻了些,改革开放这些年,生活还算是好了。”

“你不出去,一直就在这小地方呆着,当然不觉着有啥不好。要是去城市呆一段时间,农村你就呆不住了。”小凤说。发娃也相信小凤的见解。村子里凡是出去打过工的,下过煤窑、金矿铁矿的年轻人,就再也不能安分的回来种地。回家看看父母,走的时候,有些便把妻子儿女也带走了,村子里现在没结婚的小伙子,就发娃一人在家,结过婚的年轻男女,也都走了。村子里留下的,只有老人,忠厚的人,聋哑人和小孩子,小孩子也被父母带出去了不少。余庆海教书的小学堂,三个年级合成一个班,只有二十几个娃娃。发娃和老余以及外村的村干部们在一起闲谝的时候,大家都担心,这样下去,农村怕是留不住人了。

小凤问发娃:“人家都出去挣钱,你就不想出去看看,打算放一辈子牛啊?”

发娃说:“我喜欢牛,牛是忠厚的动物,你对牛好,牛就对你好,它没有坏心眼。不像人,一大群人在一起,就有人对别人居心不良。人太自私、太奸诈。扎进人堆里,我害怕。”

小凤理解他。她知道发娃是受过冤屈的,她没心情跟他说这种沉重的话。她问:“杨发娃,你快三十了,还不打算找对象?”

发娃叹息一声,苦笑不语。

“你还想着银霞?”

“想不想都没意义了,她已嫁了别人,想也是白想。”

“你明明知道这些,咋还放不下呢?”

“你没经历过,不懂这些。等你也有爱人了,你就知道,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一个魔鬼,一旦被这个魔鬼缠上,你一辈子,都逃不脱他的掌控。”

小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人不再说话。羊群和牛群已经飘到山谷的深处了,阳光化开了浓雾,放眼望去,满山满谷,是初秋茂盛的绿树碧草,一片片的野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蓝的,点缀在草间树下,迎着早晨的太阳,绽放着他们的笑脸。发娃对银霞的痴迷,让小凤从内心深处受到震动。说内心话,小凤一直以来是喜欢发娃的。发娃稳重、厚道、聪明,长的也帅,年轻轻的,受了那么大的冤屈,没有在人前叫一声,勤勤恳恳地生活,踏踏实实做人。这样的男人,是女人家最坚实的依靠了。村中年轻人过年打牌,聚赌,发娃不参入。姐姐嫁了钱木匠,人是活套、聪明,但好赌成性,挣些钱,差不多都输到赌桌上了。姐姐不止一次地生气跑回娘家。嫁个那样的人,一辈子也难有好日子过。小凤在工厂,不是没人追她,厂里另外一个车间的男孩子,凡有胆量的,差不多都向小凤这个漂亮的姑娘示好过,小凤就是看不上这些小男孩轻浮疯张的样子。他们以为余小凤高傲,看不上他们。他们哪里知道,小凤要的男孩子,是有个成熟稳重的杨发娃做榜样的。没有这样的成色,小凤理也懒得理。

这天晚上,兰花挤到女儿的床上睡,想跟她女儿说些话。兰花问女儿:“凤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跟娘说,要是有人来说媒,你想找个咋样的人?”

小凤一本正经的说:“我跟你说过的,我要找的人,就是杨发娃那样的人。”

“你现在是大人了,咋还这样说。那不是你不懂事时说的小孩子话?”

“娘,你老是把我当小孩子,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喜欢杨发娃,他要是叫媒人来,我就答应他。”

“你是不是在一起放羊,杨发娃勾引过你?”兰花怕女儿不懂事,受了杨发娃的蛊惑,就像她当年被长寿勾引一样。小凤说:“没有,发娃是个高尚的人,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越轨的话,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他还不知道的。”

“他就没对你说过一点喜欢你的话?”

“没有。”

“你爹说,发娃心中有个女人,你喜欢他,怕也是竹篮打水。”

小凤就不理她娘,眼睛望着忽闪忽闪的油灯,黑眼珠子,亮得像两颗星星。

女儿的心事让兰花两口子好作难。男婚女嫁,只有男方请媒人上女方门,哪有女方请媒人上男方门的理。俗话说,家有二十四个丑女子,不愁嫁!咱家出脱了一只金凤凰,还愁嫁不出去?两三天里,这件事就像卡在长寿喉咙里的一根鱼刺,他是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小凤每天里仍去放羊。兰花长了个心眼,她白天里上到另外一座山上,偷偷把女儿和发娃在一起的举动侦察了一番。虽然隔得远,她大致还是能看得清,女儿和发娃在一起,并没有过分的亲近,这让她做娘的放了心,知道女儿没对她说谎,两口子晚上又偷偷的商量了几回,还是兰花提醒,悄悄跟她大伯通个气,她大伯兴许有好的办法促成两个人的婚事。

发娃一直以来对婚姻的淡漠态度已成为杨启仁两口子的心病。这天,杨启仁在牛圈中拢牛粪,余庆堂在牛圈外经过,杨启仁招呼了一声,余庆堂就进了牛圈。喝着杨启仁才泡的新茶。杨启仁洗了手,把烟给老余发了。老余看杨启仁把牛粪拢在一角,山大一堆,便笑着说:“发娃养了一大群牛,是给他老子找到好活了,每天有臭牛屎闻。”

“闻得时间长了,不臭了。儿子喜欢养牛,做老子的,只能随着儿子鼓捣了。”杨启仁颇为得意地说。余庆堂点头称是。两人拉了一会话,老余喝完了两杯茶,才对杨启仁说:“你们两口子呀,一天只知道帮儿子挣家业,发娃把牛是养壮大了,钱也挣到手了,你们就没有请人给发娃娶门亲?人过三十无少年呢,再耽误下去,就显得迟了。”

发娃马上就是三十岁。这本来是杨启仁心中的痛,老余今个故意把他的痛处捅一下,杨启仁哪能不心惊肉跳?他无奈的对老余说:“不是我们不着急,上门的媒人都让发娃赶走了,他还是想着李家那闺女。我和他娘,夜里不知劝过多少回,你晓得的,发娃是个闷罐子,啥事都藏得深深地,不说出来。”

老余说:“得了空,我也劝劝她,人咋能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你能帮我劝劝最好。你也是他叔,他平时就听你的,你把理给他说通了,我们两口子心里记着你的恩。往后,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叫我一声,我就给你牵马坠蹬。”

“也用不着你来谢我。发娃是我看好的接班人哪!”老余已作了发娃的入***介绍人,他老了,他要把掌管了二十多年的村子交给他能放得了心的人。杨启仁满脸都是感激。老余往杨启仁的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怕被第三个人听见似的对杨启仁说:“这话本不该我来说,我又怕你们两口子不开窍,错过了好时机,我看呢,我们老三家的小凤是个不错的闺女,跟发娃也熟,你不妨叫媒人去试试。”

“谁知发娃他有意没有呢?”杨启仁说。老余就数落他:“你是他老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成家,是要绝你的后,你还能由着他。你呀,就这样说,这件事,我拿主意了,你得听我的。他是儿子,还能反了天了?”

“也是的。”杨启仁被老余鼓起了勇气,但他同时又担心小凤嫌发娃年龄大,不同意,一个村的,往后脸面上过不去。老余说:“你还没试呢,咋就晓得不成了?背后里,我再帮你鼓一把劲。余家的事,老余的这张脸,还是管些用的。”

杨启仁不停地给老余发纸烟,只管点头称是。心想着,余支书对咱家,真是太好了。

吃晚饭的时候,发娃他娘先是把小凤称赞了一番,从相貌人品到余家的家势。发娃中间也插说,赞同娘的品论。末了,娘对发娃说:“这么好的闺女,我们不能错过了时机,明儿个,娘叫你婶去探个口风。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

发娃说他娘异想天开。人家小凤大城市里走了一遭的,穷山沟沟,装不下人家了。

娘问他:“是小凤亲口对你说的?”

发娃回答:“她倒没亲口说,这还用她说,人往高处走,人之常情。”

娘不同意。他娘说:“我看不一定,她娘老子,小弟弟都在这块土地上,她就忍心把啥都丢下,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发娃说:“你别把事情弄僵了,一个村的,大家以后不好见面。”

“我们不怕。”

“你就让我婶去受话,碰钉子吧。”

发娃喜欢小凤,那种喜欢是兄妹般的纯洁感情,没有其它的欲望和杂念。爱情应该是另外一种情感。是那种炽热的,甜蜜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境界,让人有牵肠挂肚,思念若水的感觉。发娃压根就不相信,小凤会对他有爱情的意图。然而,令发娃始料不及的是,他婶去张张口,朱长寿两口子和小凤,没一个不同意。他婶当初为他去说银霞,去了李家几次,次次都遭到李天保的羞辱,哪想到这一次去余家,余家待她如贵宾。她兴奋地就像在路上拾了个金元宝,没进发娃的四合院,就在院外喊起来。

杨发娃爹娘听了他婶娘的叙述高兴异常。等发娃晚上回家,爹娘把事情说了,发娃一语未发,长长地叹了口气。爹娘明白他的心事,没跟他多说,就想第二天趁热打铁,让儿子去余家送聘礼。农村娶媳妇送聘礼,就好比买东西付定金。下过聘礼之后,基本上就是周围人及亲戚朋友们认可的婚姻了。发娃没同意。他把牛委托给爹娘照看,说是去县上办点事,三天回来再说。

孙巧云进城打工,如鱼得水。她的才华窝在农村实在是可惜了,只有在繁华热闹的城市,才有了用武之地。她干的是迎来送往的工作,她长的漂亮,嘴巴又甜,还不怕客人动手动脚做些小动作或说点下流话。熟悉职业之后,很快就在几个姑娘之中崭露头角,叫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火车站和汽车站共有的大广场是她工作的大舞台。他喜欢这里平坦的地面,喜欢这里穿梭的车流,喜欢这里南来北往各式打扮各式方言的人群。城市的人多得就像乡下的树。但人是有形形色色的,有欲望有感情有生动的语言,有情感交流的,而树不具备这些。他们虽然也是一个个生命体,但树的整个生命就体现在生长和开花结果上。人跟树在一起,人就寂寞透了。老板喜欢她,早来的几个小姑娘喜欢她,来住店的男客人更喜欢她。吴昌保第一次请假来看她的时候,乡下时的那个洋芋蛋式的孙巧云已经不存在了。她把头发烫了,粗眉毛拔了,口红也抹上了,眼影也描了。衣服虽然老土一点,是家里带来的衣服,身上却多了个女士小坤包。不管包里装没装东西,背着它,本身就是另一种风韵。她感谢吴昌保带她出来,坚决要请吴昌保吃饭。吴昌保说,他在工队吃过饭的。孙巧云说,吃过饭也不行,我们去吃碗凉皮,坐一会儿。

两人就找了家凉皮店坐下来吃凉皮。孙巧云告诉吴昌保,她现在一天提成就拿十几块钱。提成的钱是第二天早晨就付第一天的,她零花也花不完,已攒了几百块了。吴昌保也替她高兴。但有一样,孙巧云告诉吴昌保,两口子在一起两三年了,没离开过。这一次走得远远的,闲下来的时候,想她男人。吴昌保也有同感。他说他每晚都想他荷花,这是出门打工人的统一的难处,没把办法的。巧云就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他、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地。那眼光象两团火,能把吴昌保烧熔在里边。孙巧云说:“我们俩孤孤单单的在这个城市里打工,是亲人了。你有空就来看我,我见着你,就不想家了。”

吴昌保说:“那是当然,我把你好好地领出来,过年了,要把你好好地领回去交给余老师。”

吴昌保告诉巧云,他们工队,已欠了工人两个月的工资没发了,他学会了骑三轮车,想把工队的工作辞了,去北池头村租间房买辆旧三轮车,西影路上拉人去。巧云担心他拉人的收入不稳定,怕铺了一摊的底,到时间不挣钱。吴昌保说他已把那个行道摸得差不多了,有九成的把握。并说,等我租了一间自己的房子,你再到我那去,我们也有个地方说话。住在工队里你一去,那些人就流哈喇子,眼睛盯着你,都想把你的衣服盯破盯透。巧云说:“你就按你说的干吧。你真租了房,我再去的时候,给你个惊喜。”

“啥惊喜呢?”吴昌保不明白巧云的话,巧云只笑不答,把一只指甲上涂过指甲油的手搭在吴昌保粗糙的手上,吴昌保感到她的手温暖、绵软,内心立即涌起一股股的柔情。心想,在这么一个人山人海的大城市里,有一个来自同村的人,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比在老家的亲戚还要亲几倍的。

巧云的旅社是有固定电话的,吴昌保走的时候,巧云就给他留了号码。

吴昌保说干就干,回去就向工头辞职,谎称老娘有病要回家。工头说现在没钱,心底也是想留他继续干,他软磨硬泡,说老娘年龄大了,有病哪敢耽搁,求工头高抬贵手,想想办法,回去治好了老娘的病再来上班,说不定还给你带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来。好在他的工资不高,工头就用自己的钱先给他算了账。吴昌保告别了好长时间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农民兄弟,背起铺盖卷就去了北池头村。

租房,买锅碗瓢盆等花了一天的时间。租了间七八个平方的民房,一月六十块钱。房东给了张老式的木板床,他又动手用房东给的旧木板订了个吃饭用的小桌和两只凳子。夜里去见了那个他认识的骑三轮的陕南人,问清卖旧自行车旧三轮车市场的位置和乘车路线,第二天坐车到文艺路旧车市场,转悠了半天,用二百八十块钱买了辆七成新的三轮车,骑回来,到收破烂那里买两块长木板,洗干净,锯好,绑牢在车上,这一切就准备就绪了。天还没黑,他兴冲冲地把车骑到村口,也学着其他人那样把车停在路边钓客。他初入此道,心里虽然有些怯,表面上还装出老到的样子,用沉稳的表情压着那颗飞快跳动的心。

一个穿着很前卫的瘦小伙脚一抬就坐上他的车,说:“到大雁塔。”北池头到大雁塔什字三站路,五毛钱,一路下坡。他控制着车速,三四分钟,平稳稳就把人拉到了雁塔十字,稳稳停在路边。瘦小伙抬腿下车,径直就走了。吴昌保以为他忘了付钱,就提醒他;“哎,车钱还没给呢!”

瘦小伙驻足,回头,阴沉沉地看着他,问:“要钱?你他妈的都不知道我是谁?”

吴昌保心里已经慌了,他仍装作镇定地回答:“我不知道。”

“狗日的,不知道你还在我北池头混!”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揪住领口,把吴昌保从车上拉下来。吴昌保才进城不久,人生地不熟,若论力气,他恐怕能打倒这样的七八个瘦鬼,但他不敢动手。平日里只听说城市里抽大烟的不要脸的很。可从来没真见识过。正在这时,后边过来一辆三轮车也靠边停了,有人下车,骑车的是位比吴昌保年龄还大些的中年人,见前边撕扯,就上前解劝。口中叫道:“四哥,你咋跟他一般见识,教训一下就行了,别脏了你的手。”瘦小伙闻言,见是认识的人,在他家租房已住了四五年了。他只不过是坐车不想给钱而已,骑三轮的,也榨不出个油水来。见房客来劝,便顺势收了手,指着吴昌保的鼻子说:“你把我认清了,别让我下次再费这么大的劲儿。”说完,掏了副黑墨镜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昌保窝了一肚子火,不知自己犯了哪路错。出力把人拉了几站的路,你不给我钱也就罢了,还抡人一个不轻不重的嘴巴子。解劝的中年人就对他说:“你是才开始拉人,我以前没见过你。村子里有一帮抽大烟的,都是这样不要脸,你以后慢慢就认识了,忍一忍吧,兄弟,你就当这趟是老子拉了儿子,你儿子坐车,还给你掏钱?”

“你们是不是也常受他们的气?”吴昌保还气咻咻地。那人说:“时间长了,你就啥都明白了,我们外乡人到这陌生的城市找口饭吃,受气的地方还多着呢。那些人都是村里的有钱人家,大把的房费养着他们,钱多了,不嫖不赌不抽没处花。这一行的,谁不受他们的气,今天还算你运气好,他是我房东的四儿子,跟我太熟了,没好意思讹你的钱,他若是要抽泡手头紧了,你还得给他十块八块的,狗仗家门的势,咱又不能得罪他们。”

“我可真倒霉!”吴昌保给那人发了烟,两人掉头往回骑。路边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向他招手,他赶紧靠了边,两个姑娘坐上来,说是去北池头。回去全上坡,一人是一块钱。这两块钱挣得就轻松。姑娘家身子不重,也不霸道,村口的大坡没上完见他骑不动了就让停了车,把早准备好的两块零钱递给他。没理会他巴结的笑容,指头粗一拃高的鞋跟撑着苗条的身材,圆滚滚的屁股一扭一扭就走了。

吴昌保从此算是在这一行里入了港,开了张。这一天,他一直拉到午夜,直到路上再没有一个人力三轮车了,他怕房东锁了大门才罢手。回家把兜里的一把零钱抖落在床上整理清点,竟有二十四块钱。这才只拉了半天人就挣得这么多,吴昌保太满足了。挣得了钱,把开张挨的那个嘴巴子也淡忘了,希望这是他进军城市,追求美好生活的好的开端。在城市人看来,骑三轮车讨生活的都是不入流的下三滥穷人,他们是瞧不上眼的。在吴昌保看来,城市里骑三轮车,比山区农村务农要轻松舒服多了。骑三轮车不过双腿出出力,肩不扛背不馱。山区农村里劳动,下地背篓背种子背肥料,回来背粮食背秸秆,一年四季在路上,如一匹骡子,背或肩上都驮有重物。盛夏里锄玉米,毒辣的太阳烤得地上水气蒸腾,禾本科作物的叶都有锯齿形的叶缘,常把胳膊腿划出一道道的小口子,再被自身的汗水浸透,热辣辣地痛。锄玉米二遍草,玉米苗一人多深,密匝匝的青纱帐里湿气翻滚,不到中午,人钻在里面,就像钻在蒸笼里一般,人受的那份罪,无法形容。城市人能受到那样的苦、那样的累?

干了十来天,吴昌保渐渐把西影路一路向两边辐射的村庄、单位基本摸清,越拉越顺手,越干越有劲儿。而且,他发现了窍门,白天三轮车太多,空转悠的时候多,挣得钱少。大清早是个好时候,村子里泄洪似的向外涌着人,村口一停,就是四个,甚至五个,飞快到雁塔十字,两块钱就挣到手,晚上十点一过,那些久干此行的人已收了工,回去吃饭看电视,公交车已没了,坐车人反而多起来。午夜十二点还有一阵子好生意。有酒店餐馆等下夜班的服务员等。他便白天悠着干,把精力攒着,一早一晚发一阵狠,挣的钱果然多起来。后来,他努力地把房东老汉巴结了两回,帮老汉劈柴,掮东西上楼,老汉慢慢就喜欢他了,他回来多晚,老汉也起来给他开门。

干了一个月,收入十分满意,他才给孙巧云打了电话。这天晚上,孙巧云就过来看他。买了一斤猪头肉,两包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吴昌保在雁塔十字接到孙巧云,就早早收了工,两人回屋把吃的喝的在小屋自订的垫着旧报纸的桌子上摆开,关起门、美滋滋地享受起来。

孙巧云上身穿了件红色的羊毛衫,才买了条石磨蓝的牛仔裤,高跟黑皮鞋,加上她烫了头,描了眉,涂了口红,洒了香水,坐在吴昌保面前,就是一个时髦的城市女人,她是一炉熊熊的烈火,让吴昌保这间简陋的小屋子一时间十分明亮,温暖。她也是爱喝酒的,一次性的纸杯半杯下肚,孙巧云的脸颊泛起了桃红,她直嚷着热,又把身上的羊毛衫脱了,只穿着里面紧身的米色秋衣,那两只挺拔的,长期被男人滋养而今也没养育过娃娃的奶子就像关在笼子里的松鼠,随时都能蹦跳出来。

孙巧云跟余庆海结婚有四年了,两人去检查,啥都正常。余庆海雄壮起来,也能把她拾掇几十分钟,就是不能让她怀孕。余庆海为此很费了些脑筋。巧云心里是明白的,她在娘家做村妇女主任那会儿,就怀过公社书记的娃娃。公社书记那时四十多岁,在她们大队驻队,是个老色鬼。找借口让她住在大队办公室的院子里值班,天天晚上搂着青春美丽的她贪心地玩,把自己的身子整得病怏怏的。上边的领导说,书记为了革命工作,累垮了身子,大会小会得表扬,。老色鬼玩弄着年轻的她,一天也舍不得离开,就在她怀上了他的娃娃的时候,他调县上了。为了他的前程,他把她哄到县医院,悄悄做了刮宫。他当时曾许愿,让她做公社的妇女干部。这之后,她小腹经常疼痛,月经不守规律。她自己怀疑,久不怀孕,肯定是和刮宫有关系。当时是一个女护士悄悄给她做的,她可能不是妇产科的大夫,又对巧云大姑娘刮宫十分鄙视,差点没把她痛死。也许,这枚苦果将是她此生此世独享不完的毒药。对余庆海,她只能严严瞒着。新婚那夜,她装疼,而事后,余庆海没见着殷殷桃花,曾心生疑案,她骗余庆海说,十五岁的时候荡秋千,秋千荡高了,那绳子断了,她摔在割过苞谷杆的硬茬地里,苞谷茬两寸长,正好扎进了她的花苞苞,把身子破了。余庆海就狠狠地说,那狗日的苞谷茬真有福。事后,余庆海拐弯抹角问她娘,巧云确实过年荡秋千,从高处摔过,下身当时还流了血。话从她娘嘴里再说出来,余庆海方深信不疑。男人是骗过了,自己是骗不过的。结婚几年不生娃娃,也成了村庄少数妇女的笑柄。女人了解女人的事,就有人怀疑她姑娘时不正经弄坏了身子。

在家那会儿,孙巧云是不正眼看吴昌保的,穷且不说,吴昌保也没文化,整天在土地里跟土坷垃打交道,一身泥土,皮肤黝黑,双手老茧,当然无法和她男人比。自从吴昌保进城之后,一切都在变,人变白了,手变细腻了,也爱讲卫生,说话也文明了些,当然还包括孙巧云对他的感激和孤身在外对他的那种固有的亲近。巧云说着她工作时的新鲜事,吴昌保也说他拉人的有趣话。两人不觉间就把一瓶五十五度的二锅头喝光了。吴昌保正在酒兴上,又去拿了一瓶,孙巧云也酒过八分。第二瓶没喝过半,两人都醉了。孙巧云软面条似的就躺在吴昌保简陋的床上。吴昌保歪在凳子上靠着床,巧云往床里挪了挪,叫吴昌保也睡会儿,吴昌保心里还有些不敢,但手和脚却不听使唤,也躺倒了。

喝酒的时候是黄昏,这一睡就到了深夜。吴昌保常喝酒,就醒得快,醒来时巧云正在他身旁打着小呼噜,吴昌保哪能把持得住,就去脱巧云的衣服。孙巧云这时也醒了,感到吴昌保的双手正在她身上乱摸,就故意装睡,她的心里其实早已饥渴难耐,正巴不得身旁的男人立即就侵占了她。

这天晚上,这一对远在异乡的饥渴的男女把他们压抑了很久的情欲尽情地发泄着。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顾、什么也不用怕,吴昌保把从黄色录像中学来的一一给巧云做了,巧云经历过的几个男人都是土包子,哪里会这些花活,新鲜和刺激一次次把她送上了顶峰浪尖。

早晨起来,两人就亲密得一对情侣似的,吴昌保把巧云送到公交车站搭车,孙巧云握着吴昌保的手说:“过一时,我再来看你,你一个人,吃好一点,把身体照顾好。”

“你也多注意关心自己,累了就歇歇别为了多挣点钱,把自己累坏了。”吴昌保把她送上公交车,车走了,吴昌保还呆呆站在那里,从昨晚到现在,他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粉色的梦。

吴昌保除了荷花,他以前从未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哪怕搂一搂、亲一亲也不曾有过。孙巧云是他第一次出轨见识的女人。荷花在他面前总是不吭不哈、温吞吞的,就是激动了,高潮了,也顶多是咬着嘴唇,身子扭动、呼吸急促;孙巧云是一团火,她身材丰满,一身野性,疯狂的时候,敢叫出来。与荷花在一起,就像喝不凉不热的水,舒服不刺激,与巧云在一起,就是喝烈性的烧酒,令人激情万丈。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孙巧云把她的行李一包背到吴昌保这儿来了。吴昌保还以为她辞职了,吃了一惊。孙巧云却大方地说:“我搬到你这住,在那边,净不懂事的一群碎女子,没意思。”

“那你上班不是不方便了?”

“早晨坐车过去,晚上坐车回来,有啥不方便的。咋的,你不乐意我住你这儿?”

“哪是这个意思,我都想死你了。我是怕太明目张胆了,会被余老师知道,对我们不利。”吴昌保说。孙巧云问他:“隔着一千多里地。你写信告诉他呀!”

“我吃饱了撑的,只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老家哪个知道了,传了回去,我们就难长了。”

“我都不怕,你还害怕。”

从这天起,两人就如夫妻般地住在一起,房东老汉问他,他便说是他老婆。房东一家见他们说话一个口音,年龄也相当,就没有怀疑。孙巧云受不得没有男人的日子,初来两个月,晚上没男人,快把她憋疯了,有些客人调戏她,摸她,甚至要求她陪宿。她初来乍到,不知这一行的深浅,不敢造次,其实心里是很愿意的。时间久些,她叫来一个北边的茶叶贩子,这个客人住长包房,两人熟了,那人也三四十岁,正值壮年,花钱也大方。巧云白天进去给他收拾房间,他背后里把巧云给抱住了,求她交欢,男人的手里早准备有一沓票子,往巧云的手中塞,这么多的钱,巧云不想拒绝。何况,屁股早觉着有个硬物顶着,要不是隔着衣服,还不早窜过界了。

事后,这个男人又出去給巧云买了些女人喜欢的小东西,请她吃饭。孙巧云就觉着太划算了,女人的身子就好比农村的庄稼地,你让它荒着,不种庄稼,它也是荒着。种一茬庄稼,收获过了,还是那地,又不少些个啥。道德和廉耻不是她孙巧云需要的东西,她需要的是钱和快活,正好二者兼得。

渐渐的,孙巧云发现,跟她一起工作的姑娘们有几个也做,老板对此并不过问。只要你努力工作,为他的旅社叫来旅客,为他赚到钱,并不干涉你能捞到的好处和外快。

吴昌保一不留神,让雁塔市容的把他诱进了伏击圈,扣了车。人力三轮车载客是城市管理者们所不允许的,具体管理禁止的任务是由各办事处,区政府的市容来管,交警只能管机动三轮车载客。市容们常出来管,只能收一辆二辆,这些骑三轮的,眼睛亮得很,同仇敌忾,只要市容的在哪一露头,整条路上骑三轮的互相招呼,就都逃跑了。后来,市容的便想办法,做诱子,让便装的市容人员装成坐车的,把他拉到早埋伏好的小巷子里,一帮人一哄而上,就夺去了车。吴昌保就着了这个道。车扣了三天,交了三十块钱的停车费,还缴了一百五十块钱的罚款。市容扣车,能得的两大好处就是停车费和罚款。停车场与他们是有约定的,市容尽量把车多扣些日子,停车场多收停车费,然后两家分利。罚款是市容一家独吞,视三轮车的的新旧定数目,车越新越好,罚款就越多,但不能超过三轮车的车价,让骑三轮的不要车了舍不得,缴罚款心痛。

扣车这三天里,吴昌保整日没事干,就到处胡转悠。在周围的农贸市场,认识了一位老乡,来自一个县。早年也曾骑三轮拉人,不知被罚被扣过多少回,后来厌烦了拉人这行,在农贸市场租摊位卖菜。吴昌保诉说着了市容的道,被扣了车,进城做小买卖的农民对市容都恨之入骨,就劝吴昌保学做买卖。老乡说,小买卖本钱也不大,赚钱比拉人还好些,只要早晨吃得起早的苦,手脚勤快,没有赚不到的钱。吴昌保有些心痒痒,去看了一回又一回。老乡在工人下班的时候两口子忙不过来,他也学着搭手帮忙,感觉并不难。老乡告诉他,坐摊生意缴的摊位费多,但安逸,市容咬不到,游击队卖菜不缴摊位费,赶早市,赶职工下班去小区门口,担的风险大,也是市容没收查扣的对象。吴昌保想,待熟悉了城市的行行道道,把荷花接出来,也找个摊位卖菜。拉人这行,挣钱的时候高兴,车被扣了,心情就灰溜溜的,几天不挣钱,还要出罚款和房钱,生活费,一颠一倒,贴进去不少。老乡说,农贸市场做生意的,都是乡下人。有改革开放第一年出来的河南人,如今已坐拥十来万块钱了,有些已开始在城市买房,比城市的普通工人还富些。

别人能做的,我也一定能做得。吴昌保想。

余庆海想找个人给他代教,他自己出去打工挣钱去。他先是和大哥商量,余庆堂坚决不同意。余庆堂说,你占着这个位子,就要对得起这个位子,教书是为乡亲们教育下一代,责任重大,又不是放牛羊,谁放他们都能自己吃草。

你也是个***员,做任何事情,应该有原则性的。余庆海嘴上应着,心里并不安分。因为邻村有个民办教师找了个女娃娃代教,他自己出去帮朋友开矿。一年多回来,发了小财。教师会上,背着个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卖弄,连中心小学的校长都对他格外照顾。余庆海等一伙穷民办教师心中不服。他以老婆出门打工,自己一个人生活不方便为由找校长商量。校长是受过他贿赂的,便同意了,给他一年的时间。但前提是把代职教师的人找好,不能让学校瘫痪。余庆海回来不再与大哥商量。李天保家的小女儿金玉是小学毕业了的,识得字,他去跟金玉和李天保商量,一月给六十块钱。李天保靠一只拐才能在屋里屋外活动,生活需要人照顾,金玉出不得门,有这样的轻省事,又在门口,自然乐意。

余庆海把几只鸡宰了,把圈里的猪卖了,秋收秋播后,土地里没什么牵挂,锁上门就悄悄走了,金玉教两天娃娃了,余庆堂才知道。余庆堂去找中心小学校长,让校长把余庆海开除了。这样误人子弟的人,不配做娃娃们的老师。校长劝他睁只眼闭只眼吧,如今这世道,人人急着发财,民办教师太穷,心理不顺,让他出去折腾折腾,发不了财再回头,他心里就踏实了。误了娃娃们咋办呢?余庆堂忧心忡忡。余庆堂一辈子没什么文化,尤其重视娃娃上学念书,把教书和读书看得很神圣。校长说,误不了。穷山沟沟,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人才,娃娃们念点书,也就是识些字,将来出门能认识地名,坐不错车。校长的话像一把干草,塞在余庆堂的心里,让老余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也难怪我们的后辈读不好书,校长都怀着这种心理教,娃娃们又从哪去学呢?其实呢,老余也是少见多怪,山区教育之落后,非外行人所能看透。民办教师大抵都是一些没有教师资历的农民,能装模作样地站在讲台上教娃娃们识些字已经不错了。公办教师呢,工资一直被地方政府的财政部门拖着。行政干部的工资拖不了,因为他们是当权者。能拖欠的,只有这些无权无势的教师。欠教师工资欠教学经费是当权者们的一大嗜好。古人说,最无一用是书生。一介破书生,把你踩在脚底下再踹几脚,你除了呐喊之外,还能如何?所以,从上而下,教书的难有几个不是在混。做教师,只沦为养家糊口的一种职业,至于师德,肩上的责任,民族的未来,都是高调喊喊而已,谁又会放在心上。市场经济的冲击,导致师德沦丧,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山区,象余庆海这样,自己一走了之,几十块钱一个月找个女娃娃代教的现象非常普遍,没有相关的管理约束机制,老百姓们,敢怒而不敢言矣。

余庆海突然间出现在孙巧云的面前。还好,他是白天来的,孙巧云在上班,若是深夜来,巧云去了吴昌保那里,所有的事情就一塌糊涂了。孙巧云跟老板打过招呼,给男人开了个单间。男人告诉她,他不教书了,一月赚那么一点钱,不够塞牙缝,他也出来找个工作。

孙巧云哭笑不得。凭他,没手艺又吃不得苦,一罐子不满半罐子晃荡的本事,能干啥?吴昌保干过的建筑队?吴昌保正蹬着的三轮车?去村里人聚集的煤窑、铁矿?

煤窑的工资高,黄桂荣是工头,我去下煤窑吧。余庆海对老婆说。孙巧云一听就来气,不提黄桂荣则罢,一提他,孙巧云恨得牙痒痒的。黄桂荣自从结了婚,每次回家都避着她,不给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好歹也算是有那么回事,狗杂种没良心,不记着对他的一点好处。让自己的男人掮着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能贴得上?人一有钱,就像王八盖子上抹金粉,自以为变成金王八了,人人都拿他当宝贝。孙巧云就不服,只有他黄桂荣一身的本事,别人就发不了财?

巧云不同意男人去煤窑,但她忘了侄儿春生那茬了。经男人提醒,巧云才想起来。男人要是去投奔侄儿,兴许还能找个轻省点的活干干。于是决定下来。孙巧云请了假,领着男人逛西安的名胜古迹。去兴庆公园,登大雁塔,上城墙。余庆海想见吴昌保,巧云吓了一跳,忙说她不知道吴昌保所在的地方,没电话也不能联系,每次都是吴昌保来找她。余庆海土包子一个,乡巴佬进城,已在城里混熟的老婆咋说也能糊弄他。他那里知道,他把老婆交给吴昌保,吴昌保是全方位的在替他照看,连他的责任田也帮着耕耘了,惟不知是种子发了霉还是土地太瘠薄,撒播了好些种籽,没颗发芽的。

逛了三天西安城,余庆海已深深爱上了发达、文明、繁华,古朴的城市。他发狠地对老婆说,我们不管用啥手段,一定要搞到钱,有了钱,我们也离开那个穷山沟,到城市来生活,看城市人活的那份潇洒,山里活一辈子,连城市的一条狗也不如。

“当初我想出来的时候,你不是拦着不让走,咋的,这回想通了?”老婆挖苦他。余庆海站在城墙上,望着夜幕下浩瀚如繁星的城市灯火,深有感触的说:“我半辈子生活在山沟沟里,就像一只蛤蟆生活在井底里,不出那口井,哪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美好,就连大哥去了趟铜川,回来种地都没心劲了。”

“年轻人一出门就被引诱的不回去了,我看,再过三十年,山里活着的老一辈人死完了,那么大的村庄也就没人住了。”孙巧云说。余庆海赞同老婆的预言,这更坚定了他努力发财的信念。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城墙头上贴面拥抱,久久热吻。余庆海不好意思看,就指给老婆看。老婆说:“你太老土了,亲个嘴有啥稀罕的。后半夜你去环城公园,树影子里常常会碰到男的和女的揭着裙子连在一起,就像我们乡下春天里,发情的公狗和母狗一样,有人过来,也不分开。”

余庆海越发感叹城市人的开放和浪漫,心里热烘烘的,也学着那样把巧云揽进怀里。巧云这几天努力伺候着男人,做贼心虚,怕男人看出啥破绽来,已弄得毫无激情、精疲力竭。但男人冲动,他还是力撑着装出热情的样子,给男人展示她风骚的一面。

余庆海点背,他辛辛苦苦从老家做了那么多的准备,赶到黄桂荣承包的煤矿,正赶上煤矿发生了重大事故。这天,天空下着小雨,煤矿所在的山沟被厚厚的雾笼罩着,大路小路,都被煤染成浓浓的黑色。每一脚下去,便往起泛黑泥浆。井口如果正常生产,小山沟整日都被送风机聒噪着,巨大的声响搅动得连乌鸦也不愿往这山沟里飞。余庆海来的时候,山沟里静悄悄的,有几个工人正在井口不远巨大的围塘边洗上班穿的黑衣服,矿部和工队都住在围塘上方的土台上,四排低矮的夯土墙房,房顶一律是毡盖的,七歪八扭的压着砖,一根根粗细高低不等的铁管子从房顶戳出来,向天空喷吐着浓烟。山沟两旁的山上,是青翠碧绿的松林,高大的马尾松,大的树龄都在一百岁以上。只有开矿的这一片地方,树木被伐掉了,没有伐掉的,也被人们拦腰砍断,两三米高的干树桩,正好做了工人们绑绳晾被子衣服的柱子。煤场周边,还有几棵高大的松树,由于常年被采出来的煤深深埋着,那苍遒的枝丫上,松针已是短而泛黄,就像病入膏肓的病人,随时都会有断气的可能。在远处看,开矿区这一片裸露的土地,就像绿色大地上的一块牛皮癣。

余庆海碰见了几个村里的人,他们把余庆海迎进工棚。余庆海不知这里发生了重大事故,向他们打听自己的侄儿和黄桂荣的住处。工人们告诉他说,黄桂荣现在在医院里,秋生被派出所带走了,春生被矿部派到铜川市办事去了。

事故发生在昨夜凌晨三点多钟,那时正是上夜班的工人最犯困的时候。矿部的几个头头脑脑和中班早班的大部分工人已经熟睡,只有下中班的几个年轻娃娃们吃罢饭洗罢澡没瞌睡,偎在一间工棚里抹纸牌,只听得井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整条山沟都为之颤抖。灯泡剧烈地摇晃,久积的灰尘四散弥漫,把几个抹纸牌的小伙子从床头上弹起来,一尺远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们几个还不知是啥事,井口那边开绞车的人高声惊叫。矿部在最前排,头头们有的穿着睡衣,有的连鞋也没摸着趿上,光着脚丫子就往井口赶。井口绞车房的毡屋顶已被掀掉了,绞车工人蹲在雨地里,双手抱着脖子,脸痛苦地扭曲着。

黄桂荣是第一个赶到的。他年轻,腿脚麻利。他睡不久,桂香才把娃娃哄睡着,两口子正兴致勃勃地纠缠在一起颠鸾倒凤,这一声巨响使他一下子激灵过来了,拔身起来,抓了条线裤套上就往这边赶。井口的情形已让他感到大事不妙。开绞车的好像伤了脖子,绞车房的房顶不见了,井口正向外冒着浓烟,井下有九个工人,一个代班的在上班。

工人和矿部的人都陆续赶来,管生产的尚矿长高声叫余秋生。余秋生衣服披在身上,一只手拎着瓦检器正往过赶。尚矿长避脸就是一老拳,把秋生擂倒在泥地里。秋生还不知发生了啥事。尚矿长气势汹汹地问秋生:“你夜班下井检查气体没有?”

余秋生看着生产矿长,一时不敢答话。他是中班下去检查了的,井下向来无事,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甲烷、氧的比例一直在安全范围内,夜班他和几个工人喝了些酒,就没跟工人下去。但他嘴上还是嘟囔着说:“我下去了的,井下一切正常。”

“正常你娘的脚。你自己看看,这都出了啥子事!”生产矿长是国矿的老工人,陕北人,说话带有浓重的鼻音。他是矿部高薪聘请来管理井下生产和安全的。

救援是必然的。尚矿长要黄桂荣把所有工人集中到井口来,架水泵,架风机。风井口原有的风机已被严重地破坏,飞出井口好远。矿部只备了两身防化服,尚矿长穿一身,余秋生穿一身,两人准备在风井口开始送风的那一刻下井救人。碗口粗的水管子架到井口,高压泵如老牛般吼起来,将围塘里的水向井下输送。水送下去有几大好处,降温、灭火,降尘。井下瓦斯爆炸,从原理上讲,就是煤尘、甲烷气体、一氧化碳、二氧化碳,氧气的混合比达到了可燃值。在有火星引燃的情况下,发生瞬间闪爆。瓦斯爆炸,井下在瞬间就好比是大炮的炮膛,爆炸的巨大能量在井下回荡,由井口喷发,这瞬息,几百米的主巷道就是炮管,井口就好比大炮的炮口。主井绞车房房顶被掀掉,绞车工人脖子骨折,风井的巨大风机被当做炮弹,弹射出去,落在十几丈以外的乱草中。井下的工作面、巷道在闪爆的瞬息一般都遭到严重破坏,所有的木头支架会被冲向一个方向倾斜,甚直垮塌,电缆,保护巷道墙壁的荆条芭被点燃,产生大火,甚至引燃煤。没有支架的采煤工作面可能在巨大能量的冲击中顶部护顶煤脱落、垮塌。闪爆中心有一至二分钟的无氧期,这儿的工人会窒息而亡,加上瞬间的空气全部燃烧,近闪爆点的工人断无生还之理。只有远离闪爆点,巷道拐来拐去的背角,工人还有生还的希望。因为爆炸的能量在拐来拐去的巷道中会渐渐减弱。但是,瓦斯爆炸后的井下,处在缺氧、断电,高温甚至大火的环境中,上班的工人处于何种状态,只有老天知道。

矿部积极自救的同时,已向国营大矿的专业救援队求救。

余庆海在西安走得晚,他到煤矿的时候,已近黄昏,救援工作已经结束。井下九名工人,一名带班共十人,已经死亡的六人。还有气息的四人全身重度烧伤,惟一名工人的一只脚在爆炸时被掀翻的矿斗扣住,有一点皮肤,其余的人全身衣服和皮肉粘连在一起,由于衣服大部分是化纤,已熔在皮肉一起了,耳朵和鼻头等隆起的部位已荡然无存,整个人就是一截黑炭。活着的除了有呼吸之外,无视力,无语言能力,手已变成黑色的鸡爪状,有的露着森森白骨。一米七的男人,身体严重焦化萎缩后,至多一米五。现状惨不忍睹,工队上下哀鸿一片。月月和桂香几次哀号昏厥过去。当夜带班的是李土生。土生还有微弱的呼吸,但身体没有铜钱大的一块皮肤,虽已送到铜川市医院,但如此情况,还有希望嘛?救援队把人装在矿车上拉出来的时候,外边的人是凭他们各自的矿灯号来辨别的,矿灯号牌砸在钢制灯扣上,每班领取矿灯,矿灯房有登记,否则,抬上来的人,恐怕连张三李四也分不清。月月和桂香只把土生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这哪里是活生生的人啊,分明是山里烧荒烧剩下的一截烂木头。

余秋生是矿部瓦检员,井下瓦斯爆炸,他负有直接责任,已被当地警方控制,同时被控制的还有尚矿长。黄桂荣作为工队的领导,正背着现金在医院救护尚有生命迹象的四名工人。

小煤矿采煤,井下安全都是写在纸上,工人上班并不遵循。所有的小煤矿都是这样。首先,为防引燃瓦斯气体,井下坚决杜绝出现火。所有的照明,电钻,鼓风等用电设备,从电缆到接线盒到照明灯及灯头,一律用的是为煤矿专业生产的防爆物品,放炮用电雷管,电源有专业的放电器。工人懒、大意,放炮器常常不用,所有的炮工都喜欢把放炮线的明线头在拧掉的灯头两极一对接,简单、快捷,但有火光闪耀。这是一大违规现象。另一违规现象就是抽烟。井下是严禁抽烟的,抽烟既产生火,也污染井下靠大风机和送风管道几百米外送进来的薄弱空气。但工人全来自农村,农村里一个最大的不良嗜好就是人人抽烟。男娃娃十七八学抽烟很普遍,父母也不甚管束,客人进门,先散一根香烟是陕南早已形成的风俗,家里没有香烟比做饭没了食油更让主人慌张,甚至好多妇女也跟男人学会了抽烟。烟中的尼古丁对人体具有成瘾性,人体对其有依赖性。井下一般是八小时,八小时繁重的劳动,有烟瘾的人根本扛不过去。于是,在矿部的严令禁止中,仍偷偷夹带下去,把放炮器的两极连上电缆中的一根头发丝粗的细铜线,一拧放炮器的开关,这根铜线就红了,便能点着香烟。当然,点着香烟的同时,也能点着瓦斯气体。如果井下真正严格杜绝了明火,瓦斯爆炸,只会在放炮或电路老化等特殊情况下才可能产生。

黄桂荣在医院里。从医生剥离的李土生的衣服残片中发现了香烟的残骸。黄桂荣悄悄把它收拾了。土生呀土生,你这下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害苦了!土生既是他妻哥,又是他妹夫,他既是土生的妻哥,又是土生的妹夫,两人没法称呼,最后由李天保指定,黄桂荣年龄比土生大,土生叫黄桂荣哥,黄桂荣直呼土生名字。出事的九名工人,两人是四川的,一人是汉中的,六人全是太平村的。

医院里的人,都没有耗过两天的,他们全死于感染后的败血症。

太平村的六个后辈,六条年轻的生命,六双父母的儿子,六个家庭的男人在一次事故中灰飞烟灭,这在太平村历史上绝无仅有。残云愁雾笼罩整个村庄,女人凄凉而撕扯心肺的哭声从这家传到那家。农村里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使整个村庄人人哀恸、个个戚容。

秋霜染红了太平村周围的满山黄栌,太平山象一匹身披火焰在烈火中舞蹈的巨狮,它俯视着人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无动于衷。老天似乎特别垂怜这六条客死他乡的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的骨髓送回村的这天,下起了小雨。把残云愁雾笼罩在周围的山山岭岭,让整个村庄和山岭为他们的儿子披上白纱,以示祭奠和哀悼。冷风一阵阵的从村北吹到村南,直往人的心里钻,凄风冷雨,把村庄一百年的悲情都一块儿宣泄出来了。

余庆堂胳膊上缠着白布,从一家到另一家。几天之间,把他熬成了一个干老头。他腰弯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他已没有了眼泪,他陪着每家的父母妻子哭了一场又一场,他的泪流干了,心揉碎了,人已成了一具干瘪的空壳,好像这一阵阵的秋风,就能把他如树叶一般送到空中去。他的大儿秋生和二儿子春生都好好的,毫发未伤,但这六个年轻的男儿,哪个不是他的晚辈,不是他的儿子呢?他是这个村庄里几十年的老家长、老支书呀!

李天保被大儿子的死痛傻了,别人帮他料理儿子丧事的时候,他木头一般呆坐在屋子一角,嘴半张着,口水牵线地往下流,他甚至不知道闭上嘴或擦一擦。老婆在儿子的白茬子棺材上碰头,几个人也拉不住。她的额头迸染着自己的鲜血,嘴里叫道?佛祖啊,我前世有啥过错,你要用这样的酷刑来鞭打我?佛祖啊,你慈悲吧,免了我的酷刑,了断我尘世的孽缘吧……就在她哀恸不已,拍着儿子棺材嚎哭的时候,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扑进屋里,匍匐在地。众人一看,这不是李家大闺女银霞吗?

“娘,娘啊,我回来晚了,再也看不见我的弟弟了啊……银霞抱着她娘放声大哭。母女俩把这个秋天都哭惨了。

也是缘分。发娃这次在将与小凤订婚前去看她,是没怀啥希望的。他只是想去看看她,告诉她他将要订婚了,并没有非分之想。死去活来地爱了一场,发娃对她始终难舍。而令发娃没料到的是,他第一眼见到的银霞,已如秋风中的一棵草,马上就要枯萎了。她的男人三个月前在山西铁矿出事故死了。爱不爱恨不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这母子三个生存的基础和希望。发娃毫不犹豫地就挽起了她的手,要把她这个家庭支撑起来。银霞起初不同意。自己已被糟蹋成这个样子,哪还有资格与发娃重叙旧好呢?发娃不依,他心中仍然深深爱着的人还是银霞,不管她有多老、有多丑、有多憔悴,有多少拖累,他都要她,青春靓丽的余小凤在等着发娃,但发娃丝毫没有激动,没有灵魂的震颤。爱情这个魔鬼呀,他要把相爱的人在油锅里炸十遍,再在冰水中泡十遍,才肯让爱情之花绽放。发娃带着她母子三回到村子就遇到这等大事,银霞没顾儿女,疯了般扑进离开了近十年的家。她没看清老娘的容颜,只见鲜血一片的脸上白发在舞动,那都是无情的岁月和家人送给她一个柔弱的妇道人家的无情的礼物。

她的一生都在书写一个悲剧。呱呱坠地便遭父母遗弃,是化缘的老尼姑收养了她。那时战火纷飞,遍地饿殍,幼年的她跟着师傅忍冻挨饿,四处飘零。成人的时候正值砸乱旧老界的革命大潮,庙宇被狂热的革命者三番五次的砸踏,师徒俩几乎没有栖身之地。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又被年轻好色的李天保强奸。在尼姑必须还俗嫁人、自食其力的命令声中,她不得已嫁给了占有过她的男人。但男人除了喜欢她女人的身子,并不喜欢女人为他带来的累赘的家庭。饥荒连年,食不果腹、温饱难济,她就是李天保娶回家中的一个性奴。李天保一手制造了大女儿的悲剧,让她一度心如死灰,几欲自尽以了残年,但她撇不下的是水生和金玉。两个娃娃还小,她要是死了,两个小的吃口热饭都不会有人做,更别谈浆洗缝补。苟延残喘至今,大儿子又撒手西去,娶回来的月月还没为他生过一男半女,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连个声息也没有就又悄悄走了,留给她做母亲的除了悲痛,别无他物。她悲、她恨,她恨残忍的父母为何把她带到这个世上,父母给了她生命却又不管不顾不养她一天,让她一生一世都在饱受尘世的磨难。一生虔诚信仰的佛祖啊,我用灵魂和肉体的双重供奉,竟不能换来一点怜悯吗?您是在用超常的惩罚来考验我的诚意吗?阿弥陀佛……

这几年,改革开放不久,国家还没有为矿山制定强制性的死亡赔付措施。铜川这边私人小矿的行规是,死亡的人丧葬及运输费用全包外,只给一万块钱的人命价。一条条年轻的生命去了,留给家人的,就那么可怜的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只值普通民工干一年多煤矿的工资,一万块钱也只是一般井口两天出煤的收入。一个人大半生的生命就换回了这么可怜的一点赔偿,无处说理,无处申辩啊!后来查明,这次瓦斯爆炸,余秋生这个瓦检员并不担负重要责任。掘进工作面当晚与国矿原来的采空区打透。国矿并未按照有关规定把以往的采空区灌浆填实,采过后留下的煤腿子煤壁子没被私人小窑吃掉前,采空区就好好的保留着。加上这一带煤层深厚,都在十米以上,国采区的护顶煤一般都超过了两米。国矿退出去后,没有灌浆回填,但出路被泥土筑的墙死死封住。见过空气的煤缓慢的释放着它自身固有的各种气体,在空区聚集、变浓。估计是打透后的气体遇到外边的明火,就内爆了。责任全推到了死人身上。李土生带班,遇到此类情况,应立即出井告知矿部和瓦检员,让瓦检员下井检查气体后再进行作业,李土生没这么做,当班的班长也经过工队安全培训过了的,他也有责任向工队长汇报情况,班长也没这么做。余秋生的责任在弟弟丈人和亲戚们的努力下没有了。黄桂荣在矿部的赔偿之外,给村里六名乡亲每人两千块钱的抚恤,算是他个人对乡亲的特别恩惠。钱回来了,他人并未回来,他怕愤怒的家属会把他一起埋进墓坑中。毕竟,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是由他带出去的,父母把儿子交给他,是千叮咛万嘱咐了的,他没有责任也有责任。

然而,事故并未能唤醒人们对缺少必要安全措施的小煤窑的恐惧。生活中的人们太需要钱,在这个没有钱就寸步难行的时代,经济仍然贫穷的农民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进城挣建筑工地往往拿不到手的低工资,做小买卖,拾破烂收破烂,要么去矿山,担着生命危险去挣它的高收入。农民是不惜命的,明知恶劣环境的井下不时就会吞噬生命,但为了生活,他们还是愿意去碰碰运气。就像那饿极了的野兽,盯着陷阱的诱饵,权衡再三,还是选择诱饵以满足当时的口腹之欲。去煤矿的人们仍就是去,大儿子去煤矿丢了性命,小儿子长大了,还是这条路。要生存,别无出路。时间是舔舐悲痛和创伤的良药,当人们把死去的人渐渐忘却的时候,生活仍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太平村的绝大多数人,一年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男人去下煤窑。

由于离开土地找到了其他生存之路的人们不再爱恋土地,村庄的土地由承包到户时的寸土必争,到如今的大片荒芜。全家出去的年轻夫妻们把承包地委托给父母,父母年迈,又难以耕种,转送给亲戚朋友。有些边远的,容易招野兽糟害的土地送人也没人要,耕地就在外出人们日渐增多的过程中向村庄周围缩减。朱长寿爱土地。黄桂荣一家的承包地只收了他一年的地租,第二年就白送给他了,唯一要求是代交公粮。公粮虽是强制性任务,但国家是给补贴的。朱长寿种着他一家五口人的承包地,又种着黄家七口人的承包地,还有七八亩开荒的坡地,他两口子整天就像一对健壮的牛一样在土地上劳作。

村庄的人们在经历了六个年轻人客死他乡的、如钝刀割肉般的痛苦和悲伤之后,迎来了杨发娃和银霞的婚礼。

发娃向余小凤道歉,并跟小凤作了一次长谈。小凤是深明大义的,他接受了发娃的道歉,他理解发娃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和道义,她原谅了他,并深深祝福。她没有等到发娃举行婚礼,毅然离开家乡,去南方的新兴城市——深圳,去寻找她的幸福生活去了。

杨家的天井四合院有近四十年没迎娶过新人了。它四七年作为地主浮财充公,中间的整整一代人是在封存的记忆中凭吊它的华美和庄严,在梦中出入它的庭宇,在失落和无奈中任它被岁月的风尘所剥落。杨发娃终于又成为它的主人,为它空旷的院落一下子迎回了新娘,儿子和女儿。儿女虽非杨家骨血,但人世间的亲情非得有血缘关系才能确立么?只要有爱存在,只要在人们心中没有世俗的隔墙,这一儿一女,还不是杨家这颗古老大树上新发的枝杈,他们也将为这棵大树增添他们的枝叶和光辉。

杨发娃和李银霞的爱情走到家庭来之不易,村庄老一辈少一辈的都心知肚明,为了庆贺他俩有情人终成眷属,村庄家家户户都送来了贺礼。杨家的小天井坐满了左邻右舍的亲朋好友。婚礼还是按照当地的风俗,李银霞在娘家收拾打扮,黄昏时分才能动身。进杨家的门,杨家就得点亮大红灯笼。杨家派去接亲的队伍有二十人。发娃说,我要向爷爷当年迎娶我奶奶那样,用八抬的大轿把银霞娶回来。杨家的天井阁楼上还有一乘五六十岁的红漆大轿,解放时分浮财,此物乃剥削阶级的遗物,当家做主的穷苦农民谁用此物?故而它就久置阁楼,无人问津,蒙尘纳垢。发娃父子把它翻下来,重新油漆、包顶、彩绘,正好用上了发娃放置已久的绘画的特长,左边绘鸳鸯戏水,右边绘麒麟送子,前边绘富贵牡丹,后边绘喜鹊闹梅,置办一新的轿子,招来村里的媳妇娃娃们好几天全来看稀罕,有叹发娃手艺的,有羡慕银霞福气的。解放后出生的人们,谁见过花轿娶媳妇?四十岁以下的人都没见过。当然,有花轿就有乐队,一名唢呐手,一名鼓手,一名磬师,一名锣师,一名镲师。五名乐队师傅和八个轿夫共十三人,男女两媒人,一名知客,两名担礼的,一名迎亲,新郎等正好二十人。李家没有嫁妆,要是备有嫁妆,一抬轻的两人,重的四人。朱长寿嫁他大凤,十六抬木头家具仅抬嫁妆的就用去了四十人。人们看女方的家势,就是看嫁女时的嫁妆队伍。李家有病人,又新丧了长子,无力置办嫁妆,又加上事情仓促,没时间准备。发娃说,嫁妆一样不要,只要你女儿。发娃早让匠人们把他的四合院里里外外白灰泥新,该漆的漆,该绘的绘,该铺的铺,该盖的盖。四合院里外锃亮,焕然一新,只为迎候它期盼已久的新娘。

杨家的客人中,有几位客人最引人注目。他们是杨发娃的叔叔杨启义夫妇,他的哥哥平娃和嫂子江竹竹,竹竹还带着她花朵一般在人群里飘来飘去的女儿。他们一家,一去十年,从未回过故乡。被这一方五谷杂粮养大的一家四口,当初被饥饿所迫,远走他乡,只为了寻找一条活路。离开熟悉的,生养自己的土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另起炉灶再建一个家庭容易么?杨启义一家去关中的富平县时就背了几包袱换洗的衣服和被褥,别的一应粗笨生活用品是带不去的。到那个地方,先住在两孔废弃的窑洞里。关中的黄土厚实啊,关中的人民也好客,不欺生。村里为他们提供了口粮,但生活起居都靠他们自己动手。于是,土坯起炕,土坯垒灶,连桌凳都是土坯造的,表面贴一层旧报纸。他来的这块地面是盐碱地,一个村六口大井,打上来的都是苦水,一村的成年人,不论男女,说话微笑,露出的都是满口黄牙。要不是这块地面水苦,流出去的人多,当地能慷慨地接纳他的户口?但是,土地是广阔的,塬下是一望无际的千里沃野,塬上也是平展展的良田和一个连一个的村庄。三年困难时期,这儿的人民也不曾挨饿,只是白面馍馍换成了杂面窝窝,大老碗的油泼辣子干捞面没得吃了,多吃玉米糁糁。相比之山区农村,这儿已是人间天堂。再差的吃食,它也是粮食,哪像太平村的人民,一到春天几个月不见粮食星星。有粮食吃就是幸福的,至于喝苦水生黄牙,他们还能顾及得了?分得的口粮,别人家吃馍馍,他们力图节省,把麦子淘洗干净,连麸皮一起磨成粗面,吃稠糊糊。塬上塬下沟坎边地楞上到处是可食的野菜,当地人不吃它们,杨启义一家如获至宝,挖回来掺饭。第一年过去,省下的粮食卖出去加上四口人的工分收入就买下了队里废弃的马房。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三年节省的粮食把一个家置办起来了。但是,四年的时光,一家四口没添置过一根新线纱,哪怕是一双袜子。当地人被南山的新来户的勤俭感动着,相处熟悉后,邻居们把用不了的旧家具,穿不完的旧衣服都送给他们,帮助他们度过了最初的困难时光。在他们的心底,他们仍感到是幸福的,温暖的。他们的地主成分没有成为人们手中的把柄,以此歧视他们、批斗他们。这让他们百感交集,心生温暖。顿顿有粮下锅,口口吃的都是五谷,这让他们倍感幸福。不管别人看他们有多恓惶,他们自己是满足的。活着有希望,人就加倍勤奋。努力的劳动和积极的生活又是最好的治愈心底创伤的良药,一家人渐渐忘却了故乡留下的切肤之痛,第五年,江竹竹的身体恢复过来,又为这个家生了个女儿。第六年土地承包到户,一家人塬上塬下分了二十多亩土地。在上塬的一条黄土沟里,队里剩下了二十几亩承包不出去的石头多的贫瘠土地,杨家又以每年五百斤小麦的廉价从队里租过来。地里有些石头当地人就厌烦了,杨启义他们不怕。山区的那一块土地不是石头粘着土土粘着石头?土地多了,靠人力是不行的,别的富裕人家都买回了手扶拖拉机,耕种和运输全机械化。他们买不起手扶拖拉机,队里处理耕牛,他们要了一公一母两头健壮的、皮毛黑红的、犄角朝天的大秦川牛。他们用牛和架子车也把近五十亩土地辛勤耕种了出来,且收获颇丰。而今,经过十年的辛苦和积累,杨家在村里已是中等偏上的人家了。当初的马房在他们去第八年的秋天就被推倒,重建了一院与村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红砖大瓦房。旧马房占地面积大,推倒后建成宽大的前后院,前院住人,后院养猪养牛养奶山羊。一年粮食收入五六万斤。他们不出门打工,整个关中平原的男人都不甚出门打工,这肥沃的黄土地就能把他们养活得富裕肥美,何必出门受那些洋罪?平娃是种地的主管,杨启义主要负责喂养好家里的牲口,婆媳俩主持家务和照看小孩,一家人和和美美。他们已彻底关中化了,除了生活细节,生活习惯上的微小差别。干捞面的大海碗比男人的头还大,农闲时节,也跑来跑去赶会听秦腔。杨启义也学会吼几句《周仁回府》呢。房子是关中典型的一边盖瓦房,婆媳出门,头上也顶块帕帕,吃饭顿顿离不开白面馒头和油泼辣子……他满足了,中年离乡,另起炉灶,就好比把一颗山里长的成年大树移栽到关中平原,能活过来就是奇迹了,能把日子过到这份上,已实属不易。但区别当地人的是,他们爱养猪,放不下老家百年传统,吃腊肉。每年宰了猪全盐腌起来风干,被当地人笑话。村子里天天有走村串巷卖鲜肉的,犯得上吃这又咸又干又难嚼又卡牙的咸干肉吗?这是习惯,这是故乡留在他们上上的一道印记,也许还会代代传下去,直到后生晚辈彻底忘却曾来自何方。

思乡是离开故土的人都犯的一种病,一种无药可治的、鬼魅缠身般的顽疾。杨启义一家也逃不脱它的折磨,老两口严重些,小两口略轻。谈论故乡的话题是一家人话最多、最高兴的时刻。时间像一个过滤器,把记忆中美好的东西留下来,那些曾经的屈辱、苦难和龌龊等糟粕都被过滤掉了。年年都想抽时间回一次故乡,年年的时间都被终日的忙碌占尽。终有侄儿的大婚,他哥嫂一辈子就守了这根独苗,作为唯一的亲叔叔,他不能不去。小两口也要回来,媳妇还有年事已高的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下定决心,把家及家里的牲口托付给亲戚邻居,总算在侄儿的大喜之日赶到了家。

村里老一辈的,都争着和杨启义两口子拉话,杨启义应付一番立即脱身去给爹娘上坟。磕了头,为爹娘的坟上培了新土,爹娘坟旁埋葬时种下的柏树已有茶杯粗了。杨启义百感交集,在爹娘的坟旁坐了又坐,抽了一地的烟屁股。

以杨发娃的姑表兄为首,领着一帮年轻人抬石头一般抬着花轿颠来颠去,把她从村北头抬到了村南头。现在的年轻人哪里会抬轿子?把银霞的五脏六腑差点没颠出来。中间要跨过村庄中间的小河沟。太平村是在河沟两旁的坡台上聚集的原始化村落,中间的河沟就像是城市中间的大马路,秋季暴涨的河水使河道达到了八九米宽。他们把轿子抬到了河中央歇下了,喊一声撒尿了,八个小伙子全在轿子四周的河水中哗哗地撒尿,把他们引以为荣的男根挺得老高。银霞在轿子里本来想吐,但男人们兴奋地撒尿声和你说我和的下流话,让银霞揭不起轿帘。这种戏弄是发娃的表兄蓄谋已久的,也是他送给表弟媳妇的礼物。这一天,表兄弟们调戏新娘是古已有之的风俗,只要不特别过分,那些让新娘心跳耳热的动作和下流话新娘都得忍受。晚上闹洞房,表兄弟们还有好些怪话和怪动作要让新郎新娘当众做、当众说。如亲吻、摸奶奶,两人共吃一颗高吊下来的花生米,从新娘后脖子塞进一块干手帕,由新郎伸手送到屁股,经胯下再上到新娘的下巴领口,附加条件是这块手帕出来时必须有点湿……反正只要是难度大,能达到戏弄一对新人,能让表兄弟们高兴的动作,谁提出来,新郎新娘都得做。当然,新郎新娘也有条件,一个动作诸如八杯十杯二十杯酒,视动作简繁程度和下流程度而论,有一个主持公道的人,是闹新房小伙子们的头,他两头担保。那种热闹和快乐,一浪接一浪的笑声和喊声,能把瓦房的顶掀起来。这一天,无论表兄弟们怎样为难新娘子,新娘子都不能恼。它也是把一个羞羞涩涩的大姑娘锤炼成一个泼辣大方,懂得男女情爱的小媳妇的一个过程,是山区千百年来形成的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当然,围着轿子撒尿是发娃姑家表哥的发明,那哗啦啦下暴雨般的八个男人的尿声把做了准新娘的银霞幸福得都要晕过去。

婚宴从掌灯时分一直吃到午夜,杨启仁准备了四桶散白酒,每桶五十斤。第八道菜上来,一对新人要出场给各位嘉宾敬酒。新娘托盘,盘中一只披红挂彩的铜酒壶,四只酒杯。从第一桌的上席开始,老人妇女小孩人人敬到。“四”在陕南这一方是个吉祥的数字,它代表了双双对对,四红四喜、四季发财、四喜临门之意,叫喜上加喜,双双杯。喝酒的人站起来,由新郎双手为他端四杯,不喝的也要少斟一点,端四下表示,已达到接受新人诚意的目的。酒敬到朱长寿跟前,长寿已喝到八分了,发娃把四杯酒满满敬给长寿,真挚的说:“叔,你今儿来喝我的喜酒,我从心底感激你。你一直是我尊敬的长辈,也是我生活中的榜样,发娃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作为我的长辈,请多包含。我们这辈子,都是生活在一个村子的好邻居,你以后,就把发娃当做你的儿子看待,有用得上的地方,发娃时刻为你效劳。”

长寿的胸怀是男人的胸怀,发娃的话,他懂。发娃怕他为小凤一事心存芥蒂。其实呢,长寿对发娃的为人佩服透了。他放弃自己青春美丽善解人意的女儿小凤而义无反顾的娶了银霞,村里的老人无不对发娃竖起大拇指。长寿没得到这样的好女婿是遗憾,但他能指责发娃有啥过错么?长寿饮罢了四杯酒,对发娃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你能做到的,朱长寿未必能做到,我佩服你。”并特意对银霞说:“侄媳妇,你嫁了个好男人,他会为你的一辈子负责到底的。叔祝愿你们两口子恩恩爱爱,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叔每次进你家门,都有一杯好酒招待叔。”

发娃感动得眼眶湿润。在同桌人的起哄声中,又为长寿斟了四杯,要长寿今日喝个八仙过海。长寿豪爽地答应了。婚宴在这时已达到了高潮,满院都是嬉闹声和猜拳行令的叫声。

酒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倘若没有酒,不知几千年来,人们如何去完成一场场的庆典和一个个的节日。在山区,在文化相对落后的地方,酒尤其显得重要。只有酒,才能让人们兴奋起来,热闹起来,率真高兴起来。当地的酒令以“划拳”为主,其次是“打杠子”。“划拳”时,同辈人从“哥俩好”开始,一叫“一心敬您”,二叫“二家有喜”,“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星魁首”“六位高升”,“七巧梅”,“八仙过海”,“九九长寿”,“十满堂”。打杠子是个小生物链,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蛀杠子。后来又发明了县长村长婆娘。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县长管村长,村长管婆娘,婆娘管县长。把中国官场的丑态以酒令的形式表现出来,高声叫喊,令人捧腹。而这一方的酒,又是以家酿为主,没人爱喝瓶装的勾兑酒。他们大多反感勾兑酒的香精味。家酿酒味道纯正,酒香浓烈,酒味绵长。初秋蒿草结籽,他们用小麦、大麦、豌豆合磨成粗粉,兑水,踩成方砖,然后用蒿草包好。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先铺上厚厚一层蒿草,再把包好草的砖码起来。一村人合在一起,塞满一屋子,再用蒿草厚厚盖严,把屋门封闭好。十天半月后,有香味从门缝中飘出来,酿酒的大麯就制好了。青蒿草堆在一起,高度发热,把粮食砖逐渐烘干。在这个过程中,砖块自身也在发生着微妙的生物变化。制成的优质好麯色泽微黄,其味清香。待深秋玉米成熟,将湿玉米粒磨成粗浆巴,蒸熟,晾温,以不烫手为宜。每百斤玉米拌二十斤干曲粉。在室外的黄泥地上掘一土池,周围和底夯实,以不漏水为宜。池深以装料多少而定,一般在一米左右。将拌好曲粉的料装进池中、踩实,上面抹一层厚厚的黄泥密封。一个月后,从泥中插一个孔,若有醇香的酒味从孔中飘出来,这酒坯就制好了。制好的坯拌豆壳架桶蒸馏,酒精高温下易挥发成雾,让热雾遇见桶面的凉水锅,这雾在锅外就凝结成小水珠,集结外锅底。锅底置有一小勺,一根竹管和小勺连起来伸出桶壁,美酒就从竹管汩汩外流。酒坯可拌三次曲,每蒸馏一次,再拌曲、发酵。第一道坯的酒味浓烈,往往有杂味,二道坯出的酒味醇香、绵长,三道坯的酒味道就略显清淡了。一般把二道坯的酒单独封装,留待客用,一道酒和三道酒勾兑,自己饮用或出售。太平山周围的人家,一到秋末冬初家家酿酒,人人为师。入得村庄,酒香四溢。谁家酿酒,过往的人不管认不认识,热乎乎地斟一碗捧上。本地人知道深浅,抿几口就放下,外乡人哪知道热酒的劲道,一碗下肚,走不出两里地,就醉倒在路旁的草窠里了。当然,人人会酿中间渐渐就显出了高手大师,十里八村的大师一般都成了酿酒专业户,农闲时节,以酿酒为业,酒卖了是收入,酒糟喂得肥猪也是收入,制麯卖也是收入。这种人就被乡亲们当酒神一样热捧着。杨家在解放前是开过酒坊的,当地人叫“烧锅”。杨家烧锅的美酒曾远销到湖北的郧西,老河口一带。杨启仁兄弟就是闻着酒糟味长大的。杨启仁也是当地当之无愧的酿酒大师。不仅玉米、小麦、高粱、豌豆、大麦、荞麦,红苕酿得美酒,当地的蕨根,红眼毛果果,山姜也酿得好酒。杨家过去晾晒酒糟,还收获过一群野猪呢。那一年,烧酒季节过去了,烧锅前的大场上晾满了酒糟,半里路外都能闻到它散发出的酒香味。不烧酒,烧锅房子就闲置下来,晚上只有两个伙计住着。一群野猪可能被酒糟的香味吸引,夜间下山来饱餐一顿。野猪哪知道人类的杰出手段,吃饱过后都醉倒在场里动弹不得了。伙计后半夜起夜,发现了大大小小七只野猪卧了一场,轰不走撵不走,就喊来掌柜的。杨家人杀猪般的杀了七只醉猪,风干的咸野猪肉整整吃了一年。那时候,杨家田地山林广阔,伙计众多,一年收七八百担租子,烧锅的地窖里,五十口大缸,每口装五百斤。逢年过节,远近来沽酒的人结成了队,卖酒的制钱要雇几个妇女穿成贯。杨高贵还记得,他的父亲下漫川关打牌的时候,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为他挑铜钱铜圆。有时赢得多,回来时就雇骡马驮运。早时的杨家,就是这一方土地上的土皇上,咳嗽一声,方圆几十里也要震动的。最兴盛的时候,杨家有三个烧锅,五家油坊。油坊是用当地盛产的油桐树果榨桐油,用于旧时代点灯、制墨、漆家具。几千斤的大木头吊在高大的架房上,几个小伙子拉着悠绳,叫一声号子,一齐发力撞一下,榨里的油就像山泉似的往下流。油坊的号子歌是多少代穷苦人都传唱不息的歌谣。杨家是地地道道的地主,他们不经商,只利用广阔的土地和山林的出产就把一个偌大的家维持得久盛不衰。十八世纪末,杨家遭受过一次灭门之灾。太平山啸聚的土匪与杨家结了梁子。一夜之间,杨家老少八十多口被屠杀一尽,家中囤积的金银钱财也被掳掠一空,并放火烧了庭院。只余杨高贵的爷爷在外乡读书才免了一劫,为杨家留下了一支人脉。富农杨启德那支,不算杨家正脉。他们祖上是杨家的伙计,因忠心耿耿,老了的时候,杨家赏了些田地给他,与杨家实属主仆关系。

杨发娃娶回的银霞虽然是个寡妇,杨启仁两口子还是万分高兴。只要儿子喜欢,他们就喜欢,何况还带回来一双儿女。一夜之间,有了媳妇,有了孙子孙女,老两口忙得手脚不闲。两个娃娃的父亲已亡,杨家养大,就是杨家的后人。银霞哪能想到这辈子还能和发娃走到一起。她虽然已失去了少女时的风采,但发娃的执着治愈了她心灵的创伤。发娃像是流进她心底的一股清泉,让她的生命之花又焕发了光彩。发娃带回她,首先去医院为她检查了身体,把她的妇科疾病彻底治愈,又买来许多的妇女用品,把她精心打扮起来。新婚之夜,发娃的表兄弟们闹腾够了之后就散去了,两个人宽衣上床,银霞少女般的激情已被点燃,她紧紧搂着爱人,在爱人的周身抚摸。发娃做梦都在盼望这一时刻,幸福的暖流就像是一杯醇香的美酒,端到唇边,不喝已醉了。银霞被卖给两个男人的时候,两个男人夜夜都是强奸她。一到夜晚,银霞都害怕的簌簌发抖。男人侵占她的身体,她没感受到过一丝的快乐,除了恐惧就是厌恶、疼痛。噩梦终于过去了,如今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享受着爱人的和风细雨,心底的快乐渐渐熔遍全身,只要是爱人触及到的地方,都会涌起一股久违了的快感,且久久不去。这辈子,生来就该是他的女人。

李天保现在是个傻子,他似乎已记不清有银霞这么个女儿了。看到爹爹这样,银霞心中的恨意没有了,发娃叫他爹的时候,他白眼翻着发娃,不知道答应。最高兴的是金玉和水生,他们最钟爱的大姐终于回到了他们身边。若没有银霞的出现,他们失去哥哥的悲伤不知还要延续多久。银霞很快就和弟媳月月成了好朋友,杨发娃对他那么痴情,月月羡慕死了。

余庆海一家没人来参加杨发娃的婚礼,他两人都不在家。余庆海目睹了小煤窑的危险和恐惧,虽然俩侄儿,黄桂荣及村里人都极力挽留他,他还是决然离开了那个鬼地方。挣多少钱是次要的,有再多的钱,要是连命也保不住,那钱又是谁的呢?返身回西安,孙巧云问他想干啥,他说去建筑队吧。巧云又叫吴昌保把她领到建筑队。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建筑队的工人们在汗流浃背地推小车,抬钢筋,卸水泥,一个个的脸上汗水和着灰尘,再被脏手一抹,一道道的脏引子。是秋天了,人们还赤着膀子,裸露在外边的皮肤全晒成古铜色。强健的肌肉一条一条的。吴昌保还没有找小工头商量,余庆海就退却了。工地和繁华的闹市就隔着一堵墙,这墙里墙外就是城市的两个阶层,截然不同。余庆海哪里是能吃须些苦的料。吴昌保蹬三轮拉人他更看不上,车是牛马拉的,人出力气死蹬,人不也成了牛马?余庆海在乡下,好歹也是个教师呢!他身无一技之长,年龄又大些,还处处放不下他“教师”的架子,为难了好些天,巧云给他找了一份江湖骗子发野广告治疗梅毒淋病的工作。戴顶遮阳帽,抱一沓广告,在闹市区往人怀里塞,见城管市容的来了就跑。吴昌保在北池头帮他租了间民房,两口子住到了一起。

余庆海租住的是一大院民房二楼的一个小房间,他的邻居是位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时间长些,余庆海就看出些门道。这女人腰上别着BB机,机子一响就下楼打电话,一会儿就领上楼一个男人,关门在屋里鼓捣一阵,男人走的时候都病秧秧的,女人送出门的时候,总是面带潮红。余庆海估计,这邻居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城市的鸡。

余庆海倒霉得很,北池头村里住着还不到一个礼拜,晚上就让查暂住证的警察堵在了院子里。查暂住证是搞突然袭击的,一晚上一般只堵一条街。警察街两头一堵,然后逐户逐户地排查。一个暂住证连照相带工本费要二百三十块钱。据说,警察个人能得百分之三十的分红。所以,查暂住证时,警察是最卖力的,比抓通缉犯还有劲头。所幸的是,余庆海这时是一个人在家,要是两个人都在,那就惨了。隔壁那个女人“呯”一声把门锁上了,跑到余庆海屋里,求余庆海帮帮她。余庆海说:“我都是过河的泥菩萨,还能帮你?”

女的说:“你就说我是你亲戚,来看你的,过两天就回去了。”

“那样能蒙过去?你想得太简单了吧?”

女的很自信地说:“能蒙过去,我以前蒙过几次了。他们对女的一般放得宽些。”

“你是我的啥亲戚呢?|

“你就说我是你媳妇吧,从老家来看你的。”

余庆海答应试试看。两人互通了姓名,余庆海知道了她叫惠妮妮,家是郊县的。警察上楼的时候,惠妮妮就坐在余庆海的床上,两人按约好的谎话对警察说了。警察见余庆海掏钱掏得利索,又不像久混城市的油子,说话还是南方的土腔土调,就相信了。惠妮妮装老实,不多开口。两人年龄也相当。蒙过了办暂住证这关,惠妮妮对余庆海便很热情,要请余庆海出去吃裤带面,说村子有家裤带面是很有名的,又香又筋道,辣的也够味。余庆海正心疼他的钱,太阳底下暴晒发了七八天的野广告,挣了点辛苦钱,让警察一把弄走了,只落得巴掌大的一张纸条,哪有心去吃饭。巧云深夜回来,他把办暂住证的事说了,巧云骂他太老实,办暂住证的来了,你到房东屋子里躲一躲就过去了,警察办的是外地人,本地人谁跟派出所的没个关系。不到房东屋里,你上楼顶去藏一藏,二百多块钱,就换一张破纸,让人心疼死了。

余庆海本来心中痛惜,再被老婆一数落,就更感委屈。他说:“我也没有经历过,哪知道农民进城打工,还受这些限制。”

老婆说:“你在家安心教你的书,偏要逞能跑出来,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

两人话不投机,孙巧云洗了手脸,就匆匆上床睡了。余庆海这一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靠发点野广告一天挣个二十几块钱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发财的门路在哪里呢?城市给初入者的感觉是人流和车流,而这些匆匆来去的人都靠什么生存,发的哪一门子财?对一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农民来说,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无论在城市、在矿山,掘金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一分钱学费都不想交,就想得到财富,那不是痴心妄想!没有等着人伸手去拿的财富,只有等着人去谋求的生存之道。黄桂荣在煤矿做了包工头,发了财,在此之前,他已在煤矿滚爬了五年,五年的历练和学习才能让他熟悉那一行。进城淘金的农民千千万,绝大多数依靠的资本就是他们的劳动力。不能够勤奋劳动工作的人最终都会被城市所淘汰,要么回乡下,要么沦为罪犯或乞丐。

余庆海又坚持了十来天,最终还是找不到适合他干的事。巧云整天忙,能挣钱,回来对他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有两晚上,干脆就没回来。他过后问她,只说接的旅客多,工作忙,下班晚了,不想回来。吴昌保从早到晚骑着车在路上跑,回屋就累极了,睡觉,也没时间招呼他。余庆海觉着无聊极了。发野广告是临时活,说不雇佣人就结束了。余庆海闲了几天,跑了些地方,脑子一片混乱,干脆就告诉老婆,他依然回去。他的到来,对老婆来说,本就是个累赘,正巴不得他早一天回去,这下正合心意。就打点了些东西,把他送上了车,前脚把他送走,巧云后脚就退了房,把东西仍搬到吴昌保住的地方。从此后,她又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余庆海是深夜悄悄回到家的。他没敢去见任何人,第二天让金玉又教了一天,辞退了金玉。余庆堂知道他回来了,指望去给他认个错,谁知余庆海躲着他。余庆堂很不高兴,故意板着脸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余庆海给荷花捎了些钱,并捎来话。吴昌保说,过一时攒些钱了,就回来接荷花出去。余庆海下午去荷花家时,只荷花一个人在家,老两口下地去了。荷花听了余老师的话,高兴的脸都红了。她双目放光,满脸憧憬。村里那么多年轻媳妇,男人去下煤窑,穿上好的用上好的,吃上好的了,唯独她,至今还没穿上男人在外面捎回来的一件时髦衣裳,没跟男人出过一次门。要是男人在城里站住脚,把自己接出去,住下来,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没去过县城的荷花根本想象不出城市是个啥样子,比村子大多少,比村子人多多少来。为什么城市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把向来离不开自己的男人也能牢牢吸引住,难道城市还有比他老婆更吸引他的东西吗?

从此,她天天巴望着男人回来接她。

发娃成了家,有了银霞和娃娃,正要鼓足劲好好干一场的时候,上边的政策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为保护下游的长江不受泥沙淤塞,整个上游各县,一律实行封山禁牧、退耕还林政策,原始的放牧也被叫停。摆在发娃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把牛圈养,要么就改行。圈养牛比之原始放牧,成本增大,耗费的人力增加,但牛育成的时间可以缩短。一家人陷入两难之中。杨家现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头牛,村庄北面的大荒山都是他们的牧场。如果不放牧,实行圈养,按一家人的劳动能力,最多能养四十头。其余的得卖掉。如果放弃不养了,杨发娃不知道,他除了养牛,还能干啥?一家人商量过来商量过去,最终在乡政府的步步紧逼中,杨发娃重新盖了圈养牛的牛圈,把大部分成年牛卖掉。这几年,发娃一直在思谋着发展和壮大,没怎么卖过商品牛,有人求到他了,要良种秦川牛,他才卖人一头两头。家庭收入仅靠卖牛粪一项就维持住了,也没怎么算过账。谁知在这一轮又一轮的物价飞涨中,如今的一头成年牛已是四五千块钱。发娃一次卖牛就得了三十多万块钱。信用社的贷款他是年年付息的,这次还过十万本金,还存了二十万块钱。这令杨启仁老两口吃惊不小,发娃也颇感意外。没有不透风的墙,发娃一下存了那么多的钱很快就在当地传开了,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眼红。

退耕还林政策令朱长寿百思不得其解。高山上的陡坡地全部荒掉,栽树、种草,不让农民多种粮食,让日子仍回到过去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不用说,他开垦的荒山是不能种了,那是块一年打三四千斤玉米,成千斤大豆和一万多斤土豆的土地,根据政策必须退耕的还有两亩多坡地。承包地只剩下三亩多梯田。就这巴掌大的一块地,够谁种呢?虽说这几年他种了黄桂荣家的土地,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也要退掉一部分。两家总共能余下七八亩梯田。退耕还林政府是给点补贴的,而那点补贴能跟种地的收入相比吗?长寿家的羊也不能放养了。他有近二百只大大小小的羊,每年冬卖掉几头十几头肥羊数票子把嘴里唾沫都沾干了。这下不让上山放羊,要求养猪一样把羊圈起来。羊是吃百草喝山泉的,猪一样把羊圈起来,羊还是羊吗?长寿十分地想不通,但看村长杨发娃把牛都圈起来了,全村的麦秸几乎全被发娃买去了,高高的堆成垛。长寿也不敢拖着,村干部都抗不过,百姓还能比村干部牛?忍痛割爱把羊全卖了,只留了两条骟羊,养肥了,过年宰掉。

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对村里其他人而言,是无关痛痒的事。他们全靠外出打工挣钱,家里的坡坡地其实早荒了,没荒的也正准备荒掉。政府的这一政策好,荒了地还给钱粮补助,那些常年在外无力种地的人几乎是天上掉馅饼,白捡那么些收入。就是有养几只羊的,三只五只,禁不禁牧,也管不到他那里去。

日子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没有多余的地种、没有羊放,进入冬天后长寿就闲得慌。下雪的时候,他把从老家带来的火铳翻出来擦拭,把锈迹斑斑的狼夹子,钢丝套翻出来把玩。兰花就知道他闲不住了,便鼓励他说;“太平山上的野物也多得很,你上山去转转,说不定就有好运气。”

“打猎是不问运气的,我上山转转去,好多年没弄这些了,我手都生了。”长寿说着,便换鞋,装火药、铁砂,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背着他的土枪,上山去了。

朱长寿在他老家,那算是一个好猎手。枪法准,依据野兽的足迹,能识别野兽的种类和路径。他最拿手的还是下狼夹子和套。狼夹子夹猛兽,如野猪,狼甚至花斑豹。套主要针对兔、果子狸、野山羊、麂子、獐等小型野兽。看好了路,在它必经之地,算准了野兽的高度和大小,让它一头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越是折腾套的活口就越紧,最终勒死为止。普通的猎人下狼夹子是死夹子,铁链把夹子固定在一棵树的底部。狼夹子夹住了野兽的脚,往往最终逼得野物弃脚而逃,只留给猎人一份沮丧。长寿下夹子下活的,他把夹子的链子那头绑一根横木,横木两尺长,要结实,链子绑在横木的正中央,固定死。夹住野兽的脚,野兽能拖着沉重的架子缓慢行走,但后边的横木不时会被草木绊住,走不快。野兽能走,就不忍弃脚。猎人循着血迹和夹子横木拖出的痕迹很快找到尚在逃生的野物。雪地里寻找野兽的踪迹是最容易的,它们的足印清晰可辨,;老猎手一看脚印就知道是啥东西,有多大,甚至是公母。

长寿在林子里转悠,村子里一共听到了两声枪响。黄昏时分回来的时候,长寿掮着一只野羊、还提着一只山鸡。村子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都赶到长寿家看稀奇,夸长寿的好枪法。长寿是一脸的得意。他没料到山上的野兽是那么多,凭他猎狗一般敏锐的目光,一找就是一个准。见人们羡慕而夸赞的态度,更坚定了他打猎的信心。长寿想,不能多种地了,打猎也是一门好副业,凭这手艺,也不愁一家人吃喝用度的。

这天晚上,他把野物剥了皮,自己留了一部分,给余庆堂、余庆魁和余庆海各送去了些肉。余庆魁最高兴了,他要留长寿喝酒。长寿没喝他的酒。他要回来休息好了,明天上山正式开始打猎,为过年挣一笔钱。

长寿利用几天时间把家里的几百根套全下在太平山上。冬天的草食动物贪青,山上有冬青树的地方,就是鹿、野羊最爱去的地方。狼夹子是危险的东西,它能夹住兽,也能夹坏人。山上经常有挖药人去的地方不能下夹子。他看了好多路,只下了两处。第五天的时候,他在一片冬青树的山凸上,打到了一只四眼子。四眼子是当地人的俗称,因其眼睛到鼻孔的中间有两个黑色的小孔,远处看,象四只眼睛。据说,这东西被人撵得急了,那两孔也能帮助呼吸。他通身毛色火黄,屁股和肚皮白色。偶蹄目,鹿科,公母无角。春天发情的时候,在夜晚,叫声凄切,村庄里也能听见。不是发情期,公的独居,母的领着幼崽生活。祸害冬季的麦田和春天的豆苗,肉味鲜美。长寿过去打猎的时候,四眼子去内膛,毛皮,卖羊肉三倍的价。他今天打得这只有六七十斤重,是只公的。长寿发现它的时候,它两只前蹄搭在冬青树的枝杈上够冬青树的绿叶吃,整个肚皮都暴露给了长寿。长寿悄悄摸到土枪的射程之内,一枪就穿了膛。长寿当夜就剥了皮、净了膛,按时下羊肉四块七八的价,这只四眼子的肉至少在十二三块钱一斤。第二天一早,换了身干净衣裳。背篓背了,到漫川关镇子去卖。净膛后还有四十三斤,卖它个四五百块钱不成问题。他对兰花说,卖了钱,给老婆买件鸭绒袄。时下妇女们正时新鸭绒袄,它轻便、暖和。兰花也满心欢喜。男人留着他的好本事多年不用了,一出手,就是财喜,这就跟走路拾钱包似的,是意外之财。她叮嘱男人,给自己买双黑皮鞋,到别人家做客,老穿着土布鞋,怪难看的,再给小满买身运动装。小满上中心小学了,是班上的体育干事,眼馋蓝色镶白条的运动装好长时间了,兰花一直舍不得。一套好的七八十块,卖羊的时候本想买,卖了羊,是整沓的一万三千块钱,长寿一咬牙,存进信用社,搁了三年定期。农民家庭,一万多块钱来之不易,两只母山羊养了七八年才繁殖成这笔财富。得留着日后给儿子念书娶媳妇用。女婿办家具厂来借,长寿也没舍得给。女婿是个漏财命,左手挣的,右手就扔出去。在漫川地方,贪赌是小有名气的。长寿骂了他几回,当面是低眉顺眼地听,过后照赌不误,也就懒得管。大凤也管不住男人,哭着闹着也不能让他改了毛病,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想花钱,就向男人要。她只管把自己和娃娃收拾打扮好,吃好。反正钱是他自己抡斧头挥汗挣的,他不心痛,大凤也不心痛。

男人去镇子了,兰花中午去几块麦田里转了转,掮两捆包谷杆回来,丢进羊圈里,让羊啃着干苞谷叶子。二嫂找她拉家常,两人说了些话,中午煮了腊肉和干豆角,闷了一钵子豆角腊肉,做了米饭,等男人回来吃饭。

等着男人的时候,大嫂又跑到她家里来,说是大儿子秋生被媳妇教唆坏了,给他爹来信说,要去春生媳妇的村子里落户。村子有个孤寡老人,有一院房子,想认个儿子养老送终,秋生看上了人家的地方,看上了人家的房屋,想去,她不同意。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儿子,一个个都跑到人家屋里了,老两口老了咋办?小儿子冬生还在念高中,要是出了校门也看不上咱这穷山沟沟,两个老家伙,不是没人要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秋生绝不能让他走,他必须留在父母身边给父母养老送终。余庆堂也是舍不得,但他是见识过那块地方的,让儿子谋个好地方,将来的儿孙们生活容易些,也算是好事,做父母的不能太自私。他还在犹豫着,想等过年儿子们回来了,叫上弟兄们,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兰花把大嫂劝了劝,说儿大不由娘,他生了心,你留也是留不住。让走也行,图个好地方、好房屋,事先讲好,一年给娘老子邮多少钱回来养老,总不能让娘老子留在山沟里喝西北风。妯娌俩叽叽咕咕说了好大一阵子话。眼见太阳落山了,还不见长寿回来。她思谋着怕是东西不好卖,心想着长寿贪财,肯定要价高。到小半夜的时候,她方急了,啥时间下街道,也没熬过这时间啊,是不是有啥事?会有啥事呢?回老家去了?老家没爹娘,无牵无挂,好多年也没回去了。就是回去,也得打声招呼,断无不说之理。打猎的人一身的胆,走个夜路啥的也不怕啥,咋回事呢?兰花坐不住的时候,快半夜了,余庆堂两口子还没睡,坐在火炉子旁边瞌睡边剥玉米。兰花叫门,进屋把情况说了。余庆堂倒没甚在意。他估计说:“是不是长寿得了财喜,在饭馆里喝醉了,住了小旅馆?”

“他啥时间还舍得下馆子喝酒?喝别人的能喝一斤,喝自己的,多则三四盅,都快把自个儿抠门死了。还公粮下街,也没舍得吃过一碗凉皮。”兰花已十分地焦急。余庆堂又问:“街道有长寿的朋友没有,男人在外,碰上朋友就由事不由人了。”

“没听说他街道有朋友。街道的居民,啥时间还把咱农民当朋友的,我估计有啥不好的事。下午喂猪的时候,我右眼跳了好一阵的,撕些烟盒纸贴上才止住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肯定有坏事。”

“又不是上山去了,下漫川是大路,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个啥事呢?”余庆堂实在猜不透长寿牛大个男人会有啥事,但兰花着急,他也不能不管,就掖了手电,叫上老二,三人沿大路一路找。特别是路边的苞杆堆、柴禾堆,路下的沟沟坎坎,手电细细照了,除了积雪,一路上啥也没找见。到小镇子时,才五更天,镇子静悄悄的,空旷的街上杳无人迹,只有几只吃垃圾的野狗在寒夜的空街里,瑟瑟发抖。

“这个挨千刀的长寿,你要把人急死呀!”三个人在别人的屋檐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蹴着,等到天亮。余庆堂年岁大,认识的人多,经多方打听,才从开商店的老头那儿打听出点眉目来。老头说,昨天有个卖野物肉的,让派出所的逮去了。

“卖个野物肉,咋还犯到派出所手上?”兰花慌了。余庆堂沉得住气。他说:“你俩先找个地方,吃点热的,暖和暖和,我去派出所打听去。我认识两个民警。”说着话,他估摸兰花身上没有钱,又掏了十块钱给她。兰花这时没主张了,只能听大哥的安排。

兰花哪有心思吃饭。害怕加寒冷,她不停地簌簌发抖。余庆魁去吃食摊要了两碗开水来,让兰花喝了,心里暖和些,方定住身子不再抖。两人左等右等不见余庆堂回来,兰花心里急,就央求二哥带着她到派出所门口去,余庆魁说:“派出所哪是我们老百姓去的地方,有大哥去了,你就安心地等吧。”

一直等到日头老高,集市上卖早菜的菜农们一担担菜都买空了,才见余庆堂在前,朱长寿在后,两人灰头灰脸地一路走过来。长寿袖着手,脸上象贴了一层黑壳。

兰花上前拉住长寿就要问,余庆堂大声地咳嗽了一声,抢在前头说:“哥几个去下馆子,喝两盅吧,我这把老骨头,快冻僵了。”

长寿说:“要得,好好去喝几盅。”

“你……”兰花急于想知道情况,长寿瞪了她一眼,斥责道:“你啥唻你,我不是好好的,头发也没少一根,我们请大哥二哥吃饭去。”

四个人踅摸到一家小饭馆,找了个拐角坐了,老板给每人倒了碗热茶。长寿把老板拉到身边,牛哄哄地说:“有啥好菜,给我们炒四个菜,再弄瓶六十度的好烧酒。”

老板以为来的是土大款,忙热情略带巴结地说:“早晨才开张,刚买的鸡、鸭、鱼、猪后腿,牛肉有熟的,切一盘就成。”

“都弄来都弄来,手脚麻利点。”长寿高声嘱咐。小饭馆老板就是炉头,老板娘也是女招待。两口子厨下忙乎去了,店里除了他们没有外人,余庆堂才把早晨所费的周折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仨。

余庆堂先到派出所,派出所还没上班。他往派出所门口一蹲,打算等他们上班,一个进去上班的警察以为他是个要饭的,轰他走。乍一看,余庆堂今天早晨还就是个要饭的。一个糟老头,顶着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头发林子里尽是干农活的黑土渣子。穿一身旧棉裤棉袄,一双旧袜子,走得忙,双手才剥过玉米烤着火,乌黑乌黑的,在冬天的清晨,蹴在门柱子外的台阶上,冻得直哆嗦。熬了一夜的眼,双目红肿,眼角还巴着一大坨子眼屎。烤了一天火炉的老脸又加上熬夜,本来紫红的脸膛又像是在表面抹了一层灰,仿佛老叫花子半个月没洗过一次脸。警察不轰他,那也不合情理。他说要找人,又说了包乡的民警名字,那人方半信半疑地让他等等。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了,他熟悉的民警才来。老余叫他,他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余支书,请他进了办公室,问明了情况,人家又去问了领导,回来对老余说:“朱长寿非法捕猎野生动物,是犯法的。四眼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所里要拘留他,还要罚款,我是帮不上你的忙了。”

“我能见见朱长寿,问他些情况吗?”老余心里凉了半截。民警说:“恐怕不行,案子不是我经手的。跟拘留的人见面,是要所长点头才行,你找所长吧。”

老余出来买了包十块钱的好烟,去找所长。所长正接电话,一手扶着桌子,一脸媚笑,不停称是。好像是有案子跟那个领导有关联,领导打电话疏通。所长打完电话,老余把烟敬上,所长接了烟,老余方说了情况。所长毫不客气地说:“你是他家属,回去准备五百块钱罚款吧,人我们要拘留十天,你不能见他。”

“他是初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知道打个野物也犯法,你就看在他无知的情面上,原谅原谅他。”老余说。所长哪里能瞧得起他一个糟老头,便极不耐烦地说:“犯法是不能原谅的,我正上班,你别在这罗嗦了。”

老余灰溜溜的从派出所出来,太阳已升起有一杆子高,有些房屋屋顶瓦上还留有残雪,太阳下白得耀眼。余庆堂晕乎乎的,这么刺手的事情,好像已没有任何办法了,咋去向弟媳妇交代?他正心灰意懒的在破旧的街道上走着,忽听得有人叫他。老余一抬头,叫他的是牛乡长。乡干部和村干部经常在一起,大家太熟悉了。牛乡长问他:“余支书,这大清早的,你就下漫川来了,咋灰头土脸的,不像我们太平村的土地爷嘛。”

“还土地爷呢,我成土地孙了。刚在派出所里碰了一鼻子灰。乡长大清早,是要开会?”

牛乡长说:“我去区上开会,村里有啥事,你不去乡里,到派出所干啥?”

老余给乡长发了烟,把长寿的事大概给乡长说了。乡长知道长寿是他的兄弟,长寿也是乡政府表彰了几年的专业户。乡长说:“所长我熟悉,但你去了一趟,他把话说死了,我再去没意思。这样吧,我悄悄请区长给打个电话,求个请,看能不能把人放出来。事办好了,老余你欠我一个人情,叫你兄弟过年送我些野味来。”

“都进笼子了,还敢打野味!你把事办好了,回头我请你客。”老余看到了希望,很高兴。牛乡长见四下无人,才低声对老余说:“保护野生动物是事实,下边的,谁不爱吃野味?你以为他们没收了四眼子肉就埋了,埋进他们的肚里了!以后弄到野物,别明目张胆地来卖。你那兄弟,是缺个心眼的。”

牛乡长的话不无道理,老余一想也是。就把刚买的好烟塞给了他。乡长把烟捅进兜里,让老余在门外找个地方等着,人出来了一块叫回去。老余就在派出所斜对面的铁匠铺子里跟老铁匠拉话、烤火,眼睛留意着门外。半个钟头左右,就见长寿委委琐琐地从里面出来。

“原来是区长一个电话,不罚钱了,也不拘留了,只把我教育了一顿。说啥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野生动物也有生存的权利。保护野生动物,是国家的法律。我脑子乱糟糟地,冻了一夜。狗日的黑屋里只有一堆稻草,连床被子也没有,冻得我净想尿。”长寿对大家说。兰花一颗揪着的心舒展了。她讥讽男人说:“黑屋子里有堆稻草就不错了,人家还给你搁床新被子,你是人家姑爷呢!”

原来,昨天长寿把赤条条的野物背到漫川集市上,刚在塑料纸上放不久,就有个年轻人上来问他卖的啥。长寿声音大,也是爱吹点牛的,一说话,便引来了许多闲人围观。长寿很得意,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本是想说个清楚明白,能卖个好价钱。谁知那个年轻人是林业管理站的,不大会就叫来俩民警,二话不说,就让他把东西背进了派出所。被民警押着,长寿哪丢过这样的人,一路上,他的腿都软得面条似的。进了派出所,他把猎取的经过全说了,警察做了笔录,让他在关键地方盖了指印,然后就关起来了。从昨天到今天早,长寿粒米未进。派出所做饭的媳妇中午的时候从门缝里给了他一缸子热水。昨天下午,整整一下午,长寿在黑屋子里都闻到一股煮四眼麂子肉的浓香味。

没卖着一分钱,瞎忙活了两天,还在黑屋子里冻了一夜,要不是大哥求着了做官的,还得罚五百块钱,住十天黑屋子。长寿心里冤透了,回家睡了两天懒得起床。女人好吃好喝伺候月子般地把他伺候了两天。第三天里,天又阴了,他上山想收了套和夹子,从此洗手不干了。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老天爷有意补偿他,又套着了一只更大的四眼麂子,狼夹子里夹了只半大的野猪。他学乖了,黑夜里才偷偷背回来。关门剥了,连夜砍成块儿,给兄弟几个分了。余庆堂让他留了只好后腿,第二天清早,送到乡政府还牛乡长的人情。

这年冬天,派出所民警下乡,让村干部配合,系数没收了村里的土枪,召开村民大会,宣讲了保护野生动物的普法知识。普通的山民们第一次知道了保护野生动物跟保护人类一样重要。也是的,山上要是没了野兽,天空没有了飞鸟,光是我们人类和家畜家禽,活着不单调嘛?搞宣传的林业部门干部说,要是我们的后代从哪个野兽身上找到了医治我们人类癌症的良药,而这种野兽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让他的祖先捕光吃光了,我们后代是不是要把馋嘴的先人骂个狗血淋头呢?而且,我们的家猪经常要用野猪的优良品质来改良品种,野羊野牛野马也有同样的用处。几十年前,太平山哪一条沟坡都能看到獐子的踪迹,后来由于麝香名贵,人类不停地捕杀。近十年间,山上哪还有獐子的影子。不仅太平山没有,整个秦岭南麓的茫茫山岭,獐子都被捕绝了,那么名贵的麝香,我们的后辈到哪儿才能找到呢?林业干部的宣传很成功,村子里的土枪都积极上缴了。长寿也下定决心洗手,把山上的套和夹子全收了回来,束之高阁。

不能打猎,不能放牧、不能开荒。长寿只好上山砍柴禾卖。但一百斤干柴担到漫川只卖五块钱,一天想弄十块钱都难。日子过得没劲透了。大批外出的年轻人过年也懒得回家,能接出婆娘娃的都把婆娘娃接出去了,娃娃接出去图个好学校上学,婆娘出去好陪男人打工,男人打工才踏实,才不想家。少数回家过年的,也如一阵风似的,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做几天父母的客人。余庆海教书,开学只有九个娃娃去报名。有些父母也是嫌他教书三心二意,怕误了娃娃的前程,想方设法在外地缴借读费转出去的。中心小学校长让他再把学校办半年看看,学生再少下去,就把太平村初小撤并到中心小学去。开了春,长寿又租了几家的地,想着还是种地稳实些,种下去的是种子,收获回来的是收成,土地不会亏待人,更不会亏待勤劳的人。

 
太平山下万福人,万福人家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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