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山梁上的遗民
文/程玉宇 组图/老杨树诗经女子
这个安山，不是辽宁的那个鞍山。它只是山阳城东鹃岭下深沟里的一个小山村。
故事得从我们“游遍山阳驴友团队”说起。而这个故事的主角，则是住在老沟垴安山梁上的老陈，还有他那只像号角一样一吹就声如牛吼的哞桶。
壬辰年秋日的一个早晨，夜雨初晴，我们一行八九人，开了两辆小车，便早早的开出县城向东鹃岭进发。沿途的村舍和人家的房屋全部掩映在云烟草树和庄稼地当中，到处一片湿漉漉的。我们便沿着一条乡村水泥小路进入了鹃岭下的老沟。
老沟沟口人烟稠密，水泥路边村舍俨然，到处都是楼房，但路两旁的山坡上、沟壑里，却到处都长满了秋林密布的橡树林，以及一片又一片未曾收割的秋庄稼，用我们驴友团队的戏谑话说：“风景如画！”。
初进沟时，水泥路仅管在人家村里七拐八绕，但毕竟干净平坦，可到水库下边的一段路，因人烟稀少，水泥路没有了，前路两边野草茂密，土路上到处都是泥水潭和被时风车碾出的沟槽。好在老武和我们那位名字谐音为“小娃牛牛”的修祉车技高超，车轮一边在泥路上打滑、一边颠颠簸簸着硬是开了过去。开车的人还没觉得什么，反吓得我们这帮不掏钱的乘客人人出了一身的冷汗。
好不容易把车开到了一片开阔的河滩上，我和老杨树、诗经女子、便率先拐上了沟里那座已废弃多年的水库大坝。
水库里存水仅过齐膝，泥滩上长满了杂乱的柳树和芦苇。但两边山峰陡峭、山崖凸兀如鹰如豹，且有一株株岩松挺立其上，在云雾中尽显黄山松一样的奇丽景象。远远的河滩上，荒草凄凄，几条黄牛斜卧在沙滩上默默的咀嚼岁月。一时荒沟寂静，鸟雀无声，只凭任那一疙瘩一团团的云雾在荒沟两边的山峦树林间缠绕、飘逸。
我和老杨树坐在水库边的乱石上抽烟，这时从水库下边的山路走上来一位脸型黑瘦，衣衫烂褛豁牙瘪嘴的山民，我给老人发了一支烟，让他停下来歇歇再走不迟，并问其姓名。老汉说，他姓陈，是这老沟里安山梁上的人。
“为啥叫安山呢？”
老汉说：“我也说不清，大概是老祖先从山西大槐树下迁徙过来，在山上搭过茅庵草棚子吧，后来人们叫转了音，就叫安山了。”老人说安山上到处都是人家，过去还有两个生产队哩，可惜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山上只剩下些老汉、妇女病病娃啦。地也大部分荒了，我种了七八分地的苞谷，可野猪一来就一大群，没办法，我就在山岩岩上搭了个庵子，不分晴天下雨晚上都要守在苞谷地边，野猪一来，就吹哞桶。
我来了兴趣。“哞桶是啥东西？”老陈说：“就是吹起来象老牛一样叫唤的一种乐器。”老陈咧开嘴，露出掉了几只门牙的一个黑洞，自豪的说：“安山梁上就只有我老汉会用那哞桶，别的人还吹不响呢。”
正在这时，因诗经女子在一旁对我和老汉趁机拍照，惊得老汉急忙躲避。“照啥像哩？我今穿这身衣裳连要饭吃的一样，还能上相？！”
我急忙给老汉解释，“人穿衣裳就连野兽披了一张皮一样，穿衣裳瞎呀好呀，难道就能证明谁贵谁贱？没事。堃霖，你把相机让老陈看看！”
诗经女子就把她刚才摄的影像翻过来让老陈看。老陈一一看过了，又咧开没牙的嘴巴笑了。
这时，老武、修祉载着管上等一帮人直接把车从崎岖的山路开了上来，我便和老杨树跟在老陈身后，要到安山梁上去看他搭的那个看野猪用的庵子，还有他那只哞桶。
老陈说：“家里也没啥菜招待你的，再说上梁的山路也陡的很，有三里呢。”
我说：“不麻烦你老，我们带有吃的东西，再说我这人上山下岭惯了，啥路都能走。就是到你家吃糊汤，也会给你掏钱的。”
问管上和修祉他们上梁去不？他们嫌山太高，只在河滩两边拍摄蝴蝶花草和山里的民居，我就和老杨树、诗经女子跟在老陈身后，走上了一条两旁松林夹道的之字形山路。
终于上到土地平旷的山塬塬上了，尽管四野开阔，县城东边逶迤的群山和烟村草树尽收眼底，但却累得人出了一身的汗。
山塬上土地平坦，还有一间电房，但却没有一株庄稼，满眼都是一片与人腰齐平的野蒿和荒草；涧畔上，唯有一丛金黄色带黑边的小野菊，在山风中暗香四溢，寂寞的开放。
老陈便叹息：多么好的地呀，可现在都撂荒啦！我过去曾喂过一犋牛，每年种麦时都要犁六七天的地哩！唉！这安山梁上的人都走光啦……
老陈叹息，我们也叹息。大家便走一段上坡路，就坐在石头上歇一会儿，然后一人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着，漫无边际的闲聊。上了三里多路，终于见到了树林中掩映的三五户人家，但却家家关门闭户，一派颓败破落的模样，触目处皆残墙断壁。好在山梁梁上橡树、松木成林，一片阴郁，更兼橡树林空地上杂草荆棘全无，碧绿的苔鲜上落满了毛茸茸的橡子壳和一颗颗栗色的橡籽，加之站在安山梁上可以看到远处山川的浑厚，嗅到满世界空气的清明，更兼身前身后，溪山葱郁，林木含烟，流泉明澈，山峦植被华滋丰茂，好一幅天然的水墨国画。
老陈的家，就坐落在山梁梁的一块平坦处，三间正房，两间偏厦，场面光洁，苔痕上阶，房屋四周全是如桶如盆如碗一般粗壮高大的栲木，橡树，房后还有几株笔直蓬勃的刺柏，树冠高大得直刺青天。老陈屋场的涧下，还有三间红瓦粉墙的土木结构瓦房，老陈说哪是他大儿子的，而他院中房门紧锁的三间正房，则是他二儿子的。老陈的女人苦愁着脸，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见来了客人，也毫无表情。
老陈便叹息：老婆子得心脏病、冠心病已经好多年了，也没钱看，就这样硬撑着。我说：“你不是有三个儿子吗？”
老陈便说：一个个拖家带口的，在外边大城市里讨生活，也不容易呀！娃们一家有一家的难处，咱也不能全靠他们，如今我和他妈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就替娃们守着这个家吧，娃们在外要是混不下去，咱这安山梁上仅管穷些，可毕竟还有个老窝呀！
是的，老陈夫妇是一对老鸟，雏鸟，虽然放飞到了千山之外，可这对老鸟还仍然固守着他们的家园。
喝了水，我们便一起绕过老陈的西山墙，顺着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小径，曲曲折折的走到老陈那片苞谷地边，石岩凸凸上，便搭着一座仅容一人安身睡觉的庵棚，上边用一片彩条布苫着。若是下雨的夜晚，一个人睡在里边的麦草上，能听到头顶上叮叮咚咚的一片繁乱之音。
老陈从他看野猪用的窝棚里，终于拿出了他的心爱之物，那只专门用来吓唬野兽的哞桶。
其实那只哞桶，手工工艺制作得十分简陋，无非是砍了一段桐木，将当中掏空了，作了个前面粗阔，后边细圆的号角形状。我拿在手上把玩片刻，放在嘴边鼓腮猛吹，但却象是在吹一个烧火桶，只蹦出卟卟的屁声，逗得老汉和老杨树一阵大笑。老汉圪蹴在庵棚边的一块石头上，接过哞桶，呜呜呜的吹响起来，声若牛吼，震得四山回应，连旁边几棵小树上的枝叶也索索的抖动起来。
老陈说：如今这山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林深草茂，高山上的野兽象野猪呀、黄羊呀，就都下来了，一来一大群，把庄稼一糟践就是一大片。你看！老陈指了指岩畔畔上那片被踩到泥里东倒西歪的苞谷，说：那就是野猪糟害的。如今咱这农民，是要粮没粮，买个鞭炮也没钱呀，野猪来了，也就只能吹吹哞桶吓唬吓唬它们了。
从老陈那烂褛的衣着，佝偻的腰身，豁牙的嘴巴，愁眉苦脸的病妻，我深深感到了一个山中老人的苦涩和无奈，也感到了一种难一言说的悲哀。
我问：“野猪这么厉害，你们又住在这么高的山上，政府就不管吗？”
老陈把哞桶递给老杨树，又从他那已化得能看到丝线经纬的破口袋里掏出一只核桃木烟锅，默默的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说：“谁管咱呢？政府早把我们这些山沟脑上的人家忘掉了。自从前年老沟发了一场山洪，把公路和河滩地吹光了，村里的干部就都把家搬到沟口和城里去住了，有钱的人家，也一户又一户的都自己迁移走了，如今这安山梁上，好几百口子人也就只剩下十几户人家了。唉！看来，这个人丁兴旺的地方就要废了，再往后就成了野兽出没的地方啦……”
老陈的一席话，说得我们心里格外沉重。在回老陈场院的路上，我看到这古朴如张仃老先生笔下焦墨山水一般的山村民居，看到那一片林木华滋的家园，想到这山川如此清新秀美，但这些身居斯地的山民、这些曾是这片土地骄傲的主人，面对山外边越来越繁华和陌生的城镇化，他们却成了要接受救济和拯救苦难的一群，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内心深处的那种无奈和悲凉。
下安山梁的时候，老杨树和诗经女子仍然走走停停，在这儿拍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在那儿拍几株娇艳的野花，而我却在前边走得飞快。因为，再美丽的景致我也不想看了，一种深入骨髓和灵魂深处的痛楚，早已使我浑身颤抖，我那蓄积了很长时间的两眶热泪，早已澎湃而出，滴湿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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