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进城
上回说到老王回去以后,心里想得美美的想和老婆亲热一下,谁知道回到家里情况不允许,没法弄,心里总是不谄活。老婆心口被戳了以后,疼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早起来还是上农田基建工地去了,娃上学去了,老丈人也回去了,这咱也该回乡上去了,可是这日他妈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回来啥啥没弄就走了心又不甘。不行,得想办法!说着从项锅子里取了几个温不腾腾的牛心柿子边吃边走,跑了二里多路到腿瓣坪修地的地方,离老远里就喊生产队长:“牛娃子,叫你挡娃娘回来给我取个啥,我走呀!”“取啥哩嘛?活紧的太太”,“她把我草帽子放阿达去啦,叫回来给我寻一下”,“冷冻时天的要草帽子弄啥呀”,“————-好娃哩,打钎子放炮用哩”,“乃行,叫给你回取去”。老婆跐跐逶逶就不愿意回去,心里想你倒捎轻怂里嘛捎轻哩,你没看人成怂拉嘛!可是当着恁多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俩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婆娘气得一进门就到炕栏子一靠,裤带一解:“接给你这草帽子!”老王脸一红,赶紧给老婆把裤子一抹:“你疺啦,嫑动弹.”一阵轻手轻脚,把老婆惹得直吭哧,有了些感觉,心口也舒坦多了.正在关键时刻,他猛的一想,这九点公社还开会哩,顿时一落千丈,蔫不溜球下了阵来,把老婆气得眼泪在眶眶里直转:“你日你婆日弄人是欻哩嘛,快避!” 干了错事,不敢顶嘴,蔫不溜球佯佯而去.到了公社,去邱书记房子刚说下一月母猪要下崽了,邱书记把手一摆: “你先嫑说喔闲话,有了紧任务了”,老王一愣,还没等得问哩,邱书记就说:“姚墹子大队喔姚怀松投机倒把贩卖满山跑茶叶,派出所叫整材料哩,这狗日的听着风声跑了,你把大队民兵连长厮跟上到西安逮去,明早就走,要保证完成任务哩!”老王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这日他妈我一辈子都没到西安去过,这任务咋完成哩嘛?一听邱书记没得商量的口气,去就去,怕怂! 第二天早晨鸡叫头遍,民兵连长姚涂风就在窗子底下“老王、老王”叫哩,伢喔到城里的班车日他妈半夜三点就要开走哩,俩人到车上早已坐满了人,只好站下,半路里车又日塌了,连修带耽搁,到城里就九点多了,赶紧就买去西安的票,排了半天队,到跟前啦,没票!嘫了半天说我俩有特别任务哩,卖票的婆娘黑脸封下:“等着,看一会加车不!”后来加了个卡车,是嘎斯车,上了三四十个人,司机过来拿摇把窟嗵嗵一摇,车发不着,又摇了三下才发着,日日晃晃开走了,车进构峪,翻麻街岭,盘山路弯子绕得大太太,盘了七八十匝才到岭头上,往下一看,我的妈呀,那边比这边还高,再从这儿翻下还得了!只见喔车一阵子仄愣过来啦,又一阵子仄楞过去啦,稀乎把人吓死了,这日他妈真是给人收魂哩。车过黑龙口不远,司机就把喇叭压的“嘟—嘟—”直响,只见路边三间带有挑檐挂着包谷穗穗柿饼串串的屋里出来一个女子娃,穿的红灯草绒衫子,骚轻蓝裤子,人到路边,车刚停下,那女子说:“我妈还要去哩”。司机把脸一变:“你妈倒去弄啥呀嘛?这才是得————,那就走!”车上这时有人叽咕说喔女子是有名的“司机他妈”,交往的司机最少能拉咱这一卡车,屋里喔汽油、手套多的太太,包谷、麸子、豆饼吃不清。那女子和她妈上了司机台,司机又窟嗵嗵把车摇着了,上来对老婆把手一摆:你坐边里去!这娘们俩又下来,女子先上去坐到中间,脸只红了一秒钟又成了原样子,她妈笑眯嘻嘻地下来又笑眯嘻嘻上去,把门一搕没搕上,那司机把胳膊跐过来把门一掀一搕,胳肘子一出劲,刚刚碰在女子腔子上,手再往过一抽,趁她妈拧过去看门哩就摸在女子的大腿根,她妈刚往过一拧,就顺手一拉档,一踏离合:走! 车进峪,入峡口,上十八盘,翻到秦岭半竿里,车又日塌了,那司机说得下去修一下,叫女子他妈把方向盘抱住:你千万不敢动,一动车就跑了!他拿了一块子油布给女子说咱俩下去拾掇去。“你们车上的人都蹴下,立下车肯晃,把车立翻了咱都没命了!”司机把脊囊奓起来给车上的人说。他先把油布铺到车底里,叫女子仰板睡下拿两手把油箱两边的一个啥嘴嘴捉紧,只见他把裤带一松拿个扳手钻进去了......。老王厮跟的姚涂风从车厢缝缝子偷的一看:我日他妈,脚后跟冷怂动弹哩!车上“轰”的一声都笑了,那司机脚后跟也不动弹了,出来把裤子拉锁一拉,板下脸说:走!随后爬出来的女子脸一直扑红扑红头却没低径直上了司机台。 车进张坪出九间房,一路无事,到西安解放门车站就麻岔眼子快天黑了,到旅客住宿介绍站那白毛老汉一看介绍信是特殊任务就知道是逮人的:给你俩安派到八姐妹旅社。把条子一拿,没走两步路就到了,一登记在厕所跟前哩,也没弹闲,一人一黑来一块二,押了十块钱。老王说咱这么出去吃饭走,一个蒸馍二两粮票五分钱,一碗面二两八分,两人吃了五个馍、六碗面,美美咥了一顿,姚涂风边吃边说叫我回去时不管咋买俩馍给我婆拿上。吃毕了俩人回房躺下,老王说:“涂风,我一辈子到西安来是头一回,这逮姚怀松全凭你哩”。涂风说:“不咋,我大碎碎就把我引上在西安要饭哩,巷巷道道我都能摸着,后来我还在这达买过瓜子花生,能认得几个人,叫给咱帮嘎忙”。“乃就嘹,咱明儿个咋弄里?”“明儿咱先到火车站钟楼圆圈转一下,看碰得着?”“那行,睡。”一夜无话。 第二早麻麻明,俩人就起来了,在火车站转到小晌午,连个人毛都没见, 姚涂风碰见了一两个狐朋狗友,给说姚怀松是电光脎,老鼠眼,嘴唇厚厚的,耳朵差一豁子,见了就给咱挃住。俩人又往钟楼走去,在兀达转了几圈子,也没碰着,心里恼颡日塌了,这时姚涂风单猛子往过一拧:“喔不是喔瞎怂!”“快撵!”跑了冷怂远一节子,到跟前一看不是,还多亏没动手,要不然还把乱子咚下了,老王这才觉得急尿了,四到处找不着厕所,看那边有个小巷子,刚掏出来,旁边过来一个穿黑衣服的:“弄啥哩!这地方能尿尿?赶紧装回去”。老王脊囊仰起白了一眼:“我把我看嘎,咋!不行?”那人眼窝睁得跟牛环一样:“我是城管,再捎轻就要罚款!”再往前走了一节子,实在憋得不行了,走到两棵大树跟前,看旁边没人,又掏出来,还没出来一点,又来了一个穿黑衣服的:“弄啥哩!我是城管,尿尿罚款!”“我还没尿出来哩就罚款?”“滴一点罚三块!”“这咋还和喝酒是一个罚法?”“少皮干,快掏钱”!跟前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只好自认倒霉,倒还有个好心人,把他俩引到了不远的公厕。尿毕,老王叹到:日他妈啥怂西安市,尿尿都没地方,刚掏出来一看是个城管,再掏出来一看,还是个城管!姚涂风把头摇了摇:伢还是西安市,伢喔茅子都拿喔白砖贴得白生生的,把掉下来的喔两块子拾回去贴到我屋的锅台上,那才嘹的太太! 黑来回去,老王说这日他妈在城里跑了一天屁屁没抵,涂风说我明儿把你引到长安县去一下,老王说,行,这是狗戴罐子冒碰哩。早上起来,俩人坐车到县城把旮里旮旯跑了一遍,见人就打听,仍然是老汗穿的大裆裤————-毬不顶,月里婆娘把娃折了————-坐了个空空月子。半后晌了,老王着气说:走,回!到车牌子底里没多大一会儿,车来了上去坐下,前面坐了个五、六十岁的老汉,提了个长虫皮布袋,坐了一站路,上来一个幼年妇女抱了个娃,没处坐,车上的人一个大眼瞪小眼,没有人让座,抱娃的女的只打趔趄,那老汉实在看不下去了,起来说:娃,你坐这儿。那女的连声说:把你害的,把你害的。这时卖票的女子感激的说:“你老真是雷锋式的人”。谁知这老汉给躁了:“日你妈,你才是雷锋式下的!”原来这关中人说话“日”和“式”不分,“式”就是“日”,“日”就是“式”。车上的人都说娃没骂你,是夸你哩,是口音的问题。卖票女子连忙说:“就是的,就是的,真的不是骂你哩,我再给你老解释解释”。老汉这一听明白了:“好娃哩,我弄清了,行了,你也别解日,再解我也日不了啦”。这一下那女子又不行了,说老汉在她跟前要欺头哩,你看这日和式弄出来的事情麻烦不麻烦! , 跑了一天把人乏日塌了,一下车进门拉开被子扳倒脊囊就睡,好像做了啥毬子梦,忽的一下醒来,拿脚把涂风一蹬:“走,到汽车站看走。”“都十二点了,出去能顶怂!”涂风皮皮囔囔不想去。“快起来走!”走到解放门汽车站后门旁边,那涂风用脚把一堆烂纸箱子一踢,纸箱子里传出一声叫唤:“啊!你日你婆这一下把我踢日塌了。”涂风一听声不对:“姚怀松,你日你姐在这达哩?”把纸箱子一刨,电光脎,耳朵少一豁子,原装货的姚怀松!寻人不贴等人,瞎猫逮住了死老鼠。老王说:“快拿绳把这怂捆起来,小心跑了”。 怀松说:“把我饿日塌了,冻日塌了,先给我弄些啥热汤喝嘎子,跑不了,就样当回去哩。涂风,看在你碎碎吃过我妈奶的份上,你把我保住”。老王给涂风挤了个眼,叫拿手拉紧:你瞎怂还想喝汤哩,给你买几个馍吃嘎就够你的八两三了。走,回旅社! 原来这姚怀松家伙把山里的满山跑茶叶贩到耀县喔山里去卖,弄出事情来了。啥叫满山跑茶叶?就是南山人把山里的不管啥树叶叶子、草蔓蔓子都捋下来搁到锅里一蒸,叶叶蒸熟了趁热拿手在磨扇子上一揉一搓,晒干装袋就成了名牌茶叶,这里头有黄芩叶子,柴胡叶子,没核梨叶子,神仙草叶子……等等,这些人喝了不要紧,但有些瞎怂人把漆树叶子和其他有毒的叶子也捋了进去,人喝了脸肿、浑身痒、出水泡。姚怀松就弄的这瞎瞎茶叶,在耀县瑶曲山里头把人喝日塌了,叫伢给逮住了,黑来美美挕了一顿关到牛圈里准备第二天送到派出所去里,这怂半夜翻墙跑了几十里扒火车皮溜到了西安,浑身没有一分钱,连饿带冻,正熬煎咋得回去哩,到叫这俩逮住了,濞往嘴里流哩————顺茬,那还跑啥哩跑哩?老王说:“再是这了那就嘹,那你也别跑,给你买的吃饱,车票一买,咱明儿回,叫我俩把差交了,你可不敢日弄人!”姚怀松连忙说:“毬都有良心哩人能没良心!你救了我的命我能给你撂麻达?谁再跑谁就是野汉子日下的!”姚涂风说:“老王,我哥把话说到这达啦,咱就相信他一回”,老王说:“行,那咱睡,你俩睡一床上”,只见他把他睡的那个床挪过来踅不浪给门口一闸,衣服也没脱就躺下了。 睡了屁大一回儿,老王说赶紧快起,五点了,要去买车票哩,三人到车站坐上六点半的头趟车,快一点了才到城里,没出车站就上了回大屯面的车,到公社就快黑了,邱书记房子的煤油灯都点着了,老王兴匆匆敲开门说我回来了,任务完成了,邱书记也没看出高兴的样子,脸板得平平的说:“姚涂风,你把怀松带回去,今后在不要胡弄了”。这边示意老王坐下,倒了一缸子水,发了一根宝成烟,缓缓叹道:“你走了这几天,形势变了,阶级斗争不搞了,学大寨不学了,人口外流不管了,下一星期就要把地和坡分到户,牛、场面、保管室、树都要买了呢!”老王一下子发痴了:“乃是咋弄着哩?”“咋弄着哩,上面的政策,一刀切!省上新来的任重书记说农田基建把农民给的太扎了,要叫农民休息哩,过去公社办的学习班立马解散,还要追究领导的责任哩!”老王一听心里酸溜溜的,为了农业学大寨搞农田水基本建设,邱书记一年要用坏三把钢板铣,磨秃两把洋镐,光黄解放鞋一年就穿烂十来双!早上六点二十广播响了,邱书记已从全公社十个大队的农田基建工地跑了一匝。几个月不回家,婆娘来寻来啦把门关住不敢出来,叫炊事员给寻了三十块钱下的吃了一碗面送到车上买了车票回去了,这么好的干部一下蔫蔫子了,老王心里也像毬戳哩一样。 一个月后,邱书记被调到了县乡镇企业局当了局长,两个月后地分完,牛卖完,一夜退到解放前。公社来了年轻的书记、社长,大队要换成村了,公社要换成乡政府了。有一天通知来了,调老王县到县乡镇企业局担任办公室主任,一下子把老王给蒙住了,这是咋弄着哩?新来的韩书记说:“咋弄着哩?工作需要么!调到县里啦还扳扯啥哩。”手续交清报了到,见了当局长的邱书记,脸黑了,人瘦了,忙问:“你这该轻省了咋成这向了?”邱局长说:“唉,我算把世事看清了。现在啥也怕弄,把事情维持住就行。叫你来的意思是这:这一摊子还很麻烦哩!这乡镇企业局上头扶持哩,还有些钱,几个副局长和办公室主任是通通,贼日的怕怕太太,吃饭招待掏窑磕皮,开假假发票,过河沟门子都夹水哩!你来把这一关给咱把住,把这些瞎怂治一下。你再把老婆弄上来,一月给你报三十块房钱。”老王点了点头,脸上给邱局长说我明白了。 乡镇企业局是个红火地方,办的有厂子,能安排人,上头拨有扶持款,底下交有管理费,几个副县长还争的管哩,过几天就有县上领导打电话说要来检查工作,来了就要吃;部局领导要安排刚转了户口的婆娘和娃,要请的吃;底下乡镇企业要争取资金,更是下大茬请的吃。邱局长伤了肾经,不愿多见人,见吃就避,去了也不喝酒,老王就刚好补了这缺。两个来月,把脸吃得红光满面的,把开支的漏洞堵得死死的,邱局长暗里还给说只要不吃局里的,你吃去,喝去吧,把在公社失去的损失补回来。时间不长,就把地区招待所、丹江饭店、服务楼、电力局招待所等地方吃遍了,后来新开的州城饭庄、州城大酒店,尽管是私人开的,但装修得环境好,档次高,服务员漂亮,也就慢慢转移到了这里,酒也从绿棒槌喝到长脖项,从长脖项喝到一百多块钱的剑南春、茅台和五粮液。那时老婆也搬上来了,在窑头租了一间房。每次吃毕,他都要把印有广告和电话号码的一次性餐巾拿回去一沓子,老婆说这公家人咋是这样子,恁好的布擦一回嘴就撂了,不理会细发。开始把几个沓起来一纳做抹布,洗锅洗碗,但还用不完,心想这绵绵的,给她和老汉一人缝了五、六个裤衩,穿上谄得太,比前几年尿素袋子缝的裤子还嘹。一天晚上,曹潭村原来的支书田老汉和鱼家山村支书鱼莫水看邱书记来啦,几个人整整谝了一后晌,一阵子笑得哈哈哈,一阵子眼泪流得汪汪汪,邱书记说:“今日甭回去,下午去州城饭庄吃饭,老王你陪他俩喝酒,我不敢喝,咥美!”那天老王喝得多的太太,永没醉过的他给醉了,醉得成了一滩泥,什么也不知道了。邱书记叫人赶紧送到医院,医生一看一听,说先去打针,急救室护士不耐烦的说把裤子给脱了,裤带一解,裤子往下一褪,尻蛋子四个大字:请君品尝!护士一下子燋了:“翻过来”!翻过来又是四个大字:欢迎再来,还多了个电话号码————09149494250! 十来年后,从北京儿子跟前回来的邱书记,在望江楼河堤上见了拄着拐杖一瘸一跛说不来话的老王,百感交集,老泪长流:“好兄弟,你是替我得了病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