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奔跑
1
十七岁的我是静止的，像出世修行的僧侣。
我的县城记忆是从一口水井开始的。我站在水井边上，好像在等什么人，也好像只是想看看水井里自己的影子。这时候徐小曼从我身旁经过，和一帮人一叽叽喳喳的讨论者前一天看过的偶像剧情节。我只听见了她的声音，充满磁性而清脆的声音，很独特。我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她的话最密，速度也很快，我完全忘记了她说话的内容，但那种声音我至今也难以忘怀。
巧合的是，我和徐小曼被分在了一个班。我正式见到她就是在开学典礼的操场上。她带着黑框眼镜，短发，说话间有迷人的微笑。是的，对我来说，迷人且神秘。没人能看懂，只有我能领会。我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她。太阳很大，晒的人精神不振。我始终不敢和她说话，尽管她和周围的人滔滔不绝的讲着。
也许我是羞于和她说话，也许根本就没有勇气，我只是远远的看着她，就好像我见过她一样。其实我确实见过她，不过是在水井边上看见了她投射过来的影子。
我假装在栏杆前晒太阳，目的是偷偷看看坐在窗前的她。我也曾拿着望远镜从背后看她写字的样子。这些都是秘密进行的，没人知道，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有次考试我被安排在她后面，悄悄的递给她一盘磁带，是我喜欢的一支乐队，也曾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反复聆听过。我希望她能从中听出我过往倾注的情感和期待的心情。过了几天，她走到我面前，把磁带递给我，微笑着说，很好听，然后转身离开。我笑的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像个傻子。
我爱上了徐小曼，无可救药。我幻想着和她并排走在环城路上，路旁的杨柳在微风中飘摇，她偶尔对我微笑，我欢喜的蹦蹦跳跳。我在无法入睡的夜晚想起她，我在上课的时候想起她，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她。我的世界被她填满，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我不知道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该如何去经历这样一段恋情，一切都没有参照，我靠着自己的直觉前行。我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担心自己的鲁莽给徐小曼造成不好的印象，于是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那些隐秘的情感被我以一种扭曲的方式隐藏着。
2
徐小曼经常跟一群人一块回家，无论是夏天午休的时候，还是晚自习后，她们那一群人在放学的人流中总显得与众不同。七八个女生一字排开，有说有笑，毫无顾忌。我企图尾尾随徐晓媛回家，被如此阵势吓到了，始终未遂。好在老天开眼，有次周五放学徐小曼被班主任叫走商量运动会的事，直到太阳落山徐小曼才从班主任的家里出来。而我一直赖在教室，假装看书复习，其实是在等徐小曼。她下了楼，面无表情，不像是商量班级大事，倒像是有什么心事。我与徐小曼始终保持五十米的距离，既保证不被她发现，又确保不会跟丢她。从学校到马路上是一段四十五度的斜坡，徐小曼沿着斜坡边的水渠往下走。水里漂浮着腐烂的垃圾和长久沉淀的绿絮子。路上的行人很少，连卖面皮的都早早收了摊。她走的很慢，像是在考虑事情，偶尔抬腿踢走路边的小石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徐小曼此刻转过头会有什么感想，当她看见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尾随其后，她会不会喊救命然后落荒而逃。但仔细想想，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能对她做出什么呢？像她这种见惯了世面且宠辱不惊的姑娘怎会被我吓到？就这么想着，我们已经走到了县河西边。在县河桥头，徐小曼顶住了脚步，她的目光停留在了略显浑浊的河水中央，她甩了几枚石子，咕咚一声，石子被瞬间吞没。我以为这下徐小曼要回头了，可她依然没有这么做，在桥头站了五分钟左右她径直朝桥那头走去。
徐小曼的家在河对岸的山脚下，周围有七、八户人家，相互挨的很近，家家都种着绿色植物，有葡萄藤、竹园，还有柿子树，俨然一副世外桃源。这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我以为只有小镇才有这样的景致，在这个县城的边缘居然让我看到了熟悉的小镇景象，这种感觉真好。
我远远的看着徐小曼进了门听见她说，爸，我回来了，然后我就掉转头走了。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反反复复的在脑子里琢磨这一下午发生的一切。自她从班主任老杨家出来，到她站立的桥头，再到她走过桥去进家门。一切显得自然平常，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对。我说不出来，也没得到答案。
3
运动会即将到来，徐小曼作为文体委员成为了班上的主要组织者。为了博得徐小曼的好感甚至可以说吸引她的注意，我报名参加了5000米长跑。我是班上唯一参加五千米的人，也是第一个跑到徐小曼座位前报名的。老杨在班会上特意表扬了我为班级奉献的主人翁精神，徐小曼也开心的点头微笑。为此我中午吃饭的时候多给自己加了个鸡腿，因为我离徐小曼又近了一步，我甚至开始憧憬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情形。
为了能在运动会上崭露头角，我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锻炼计划。每天早起半小时，从家里跑到学校，中午在操场打一小时篮球加单杠练习，晚上再跑回家。如此反复练习直到运动会，应该能取得满意的成绩。到时候徐小曼肯定会被我的男性荷尔蒙所征服，而我也可以骄傲的和她约会了。想到此，我又忘乎所以的笑起来，依然像个傻子。
运动会上徐小曼忙个不停，安排要比赛的同学，做数据统计，根本没有关注到我的长跑。那个5000米出乎意料的长，跑出去没多远我就后悔了，自己的锻炼计划显然没有奏效。我用默念徐小曼名字的方式跑完了全程，结束的那刻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最终我们班得到了年级第二，徐小曼兴奋的跑上主席台领奖。我站在台下失望透顶，这根本不是我预想的情形。我期待的兴奋和完美计划被无情摧毁，尽管徐小曼同样笑的灿烂，但那种笑容在我看来很陌生，我也根本高兴不起来。晚自习后我没有回家，绕着操场继续跑，脑子里闪现着徐小曼的影子。她从水井旁投射过来的身影、站立桥头的背影以及她递给我磁带时微笑的情形不断从脑海划过，一帧一帧清晰浮现。也是在那个奔跑的夜晚我决心写信给徐小曼，我想让他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孤独夜晚的无法入睡，我细微琐碎无法梳理的复杂情绪。
4
给徐小曼的信是用牛皮纸包着的，写了满满两大页。信中我说我喜欢她的微笑，希望以后能经常见到。我没有直接告诉她我爱她，我只觉得自己患上了某种依赖症，整日恍惚，脑子里都是徐小曼的影子。理智告诉我这不足以证明我爱她，我也没有轻易说出口。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信放进了徐小曼的桌子里，自己跑到了后山上待着。信的结尾我写着希望能在后山见见她，尽管我觉得概率太小。
那天下午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我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风呼呼的吹过荒草，大片的油菜花闪耀着金黄的光芒。我坐立不安，来回踱步。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徐小曼出现了。她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不说一句话，像是在等我开口。看着眼前的徐小曼，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思维几乎停滞。后来勉强挤出了一句，你终于来了。徐小曼朝前挪了几米，朝右上方的天空望去，然后淡淡的说道：
我第一次见你在塬底下那口水井边上，你一个人站着像是在人。后来你跟踪过我，从学校到我家。你五千米跑的不错，虽然只得了第三名。我知道你喜欢我，但这有什么用呢，我们在一起又能怎样呢？你成绩不错，好好复习，等考上大学后再来找我也不迟。说完，徐小曼便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当时不明白徐小曼的意思，也完全无法接受她以如此委婉的方式拒绝我。我以为她不接受我，她不想伤害我的自尊，用这样一种方式婉言拒绝。我的恋爱还没开始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短暂的像流星划过天际。
越接近毕业，学业越繁忙。我把对徐小曼的思念全部倾注在了一道道习题中，我用迷失在题海中的方法掩盖自己的内心世界，很少说话。与此同时，徐小曼开始变胖，头发也渐渐变长，她不再热衷于班级活动，整日坐在桌位上，不出去活动，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她似乎有什么心事，又或许是繁重的学习压力让她无法适应。总之，徐小曼像变了个人。
高考结束徐小曼去了南方一所二本学校，我则留在了省城。我曾不止一次的去过徐小曼家，在县城边缘，我徘徊犹豫，始终没有勇气去敲开她的家门。
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徐小曼家前的桥上坐了很久，抽了根烟，把自己搞成颓废落寞的样子，酝酿着流几滴眼泪纪念我未开始的恋爱。可是我竟然笑起来了，是自嘲还是对新生活的希望，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那真是一个二逼的夜晚。
5
再次见到徐小曼已经是大学毕业。在一个交友网站上我又看到了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我已经将她忘记的时候她又毫无征兆的出现，猝不及防。而我在大学四年里经历了恋爱、复合、再分手的校园恋情后一直单身，再次遇到她是否能再续前缘？我幻想着偶像剧里的狗血情节，幻想着和她聊聊曾经的高中生活。她没有拒绝我见面的请求，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我见到了从南方回来的徐小曼。她留着长发，身材基本恢复到了我刚认识她时候的样子。我们坐在站前广场的水泥凳上，用了一下午时间去联通彼此过往的记忆。我原以为自己的记忆无人能及，没想到有些细节她记的比我还要清楚。我只记住了她逐渐发胖的身体和日渐沉默的背影，她却记住了我不曾记忆的细节。
她说了很多，我默默听着。
她爸爸在她高三那年得了一种临床上很少见的病，住了两年医院后去世了。我也正是那时闯进她的生活，她无法接受心安理得的恋爱，尤其是在爸爸病情无望的时候。说这些的时候她很平静，语气缓和，没有抱怨，更没有叹息。她在用一种近乎置身事外的方式讲述完了在我看到悲惨的遭遇。我想起了那天在后山她的表情，似乎和现在的一模一样，她的淡定从容连同那天的云朵定格在了我的脑海。
不同的是，她有了男朋友，而我还是单身一人。她说过考上大学可以去找她，可是生活总让人无法预料。我想告诉她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在她家门前徘徊，可又想到她说的话，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能在命运的驱使下被动前行。我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如何去承受亲人离世的痛苦，我也不理解一个冲动的少年在青春期的短暂爱恋。或许我们都长大了，或许我们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
古城夜幕降临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我们分手。在人潮汹涌的站前广场，我突然有了奔跑的冲动，永不停歇的跑下去，直到累的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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