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十二月 正 月 时间和空间的制造者。雾霾、冷、大寒在左,立春在右,深及脚踝的雪以及黛眉上的那一朵。 世界迈着猫步,世界藏在心中,一颗小小的软如解冻之冰的心脏。我在你的风景中越走越远越来越淡,深入一副古镇水乡的水墨画。 一山的树木草叶,一地的包谷叶子,它们都曾歌唱在风中摇曳风姿,而今只有草根还醒着,稻茬水田里长腿鸟一会觅食一会瞭望农业里的一月。 世界的清洁工, 大地上的神灯。 二 月 蛋壳里的二月,一只眯眯眼的二月,一个彼岸梦的二月。二月不在树上,树枝给风留着,二月不在水上,水波给鸟留着。二月在一处大地的伤口里,伤口有一块土疙瘩,土疙瘩里有一只虫一粒冰,还有一粒阳光。 我走过二月,没有打马,也不敲铜铃,我看见一个翻着老黄历的老人,在古镇的檐角下,用奇怪的方法测试一绺阳光的长度和重量。 三月 二月是一个落伍者。二月挂在雕花的檐角上。檐角高挑着一页青瓦。青瓦上的枯草摇曳着春天的欲望。 二月是一扇吱吱作响的木门。一杆撑起的木窗,窗花开在古镇的脸上。放学的孩子扔掉了书包,老者的床上摊开一本线装书。 二月在北,三月在南。 三月是山野的歌唱者在电视机前唱歌,没有二胡,却有电子琴。三月是崭新的古建筑,三月是轮胎下的道路。路不是走出来的,路不为脚步而舒展。路的忧郁就像老街的淡墨,一圈圈地润开去,润成岁月深处的黑。 岁月静好,人心潦草。 北边是山,南边是河。一群野鸟在三月的河水里濯足洗羽,随波而不流,望山而不飞。 野鸟啊,欲在春山春水里孵一群湿漉漉的三月。
四月感怀 无雨的春天不是好春天,无雨的四月不是好四月。杜甫说过,好雨都是知道时节的。无雨是干旱、皲裂、甚至是死亡,雨太多又是淫、是涝、是洪、把天能泡塌。做天难,做地也难。这个四月一直少雨,天地也难描绘春天的表情。这个四月,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我接父母住到我古镇上的家里,方便吃药打针。父母一直住在老家,瓦屋老土墙,无关拦的场院,不宽阔的山谷,有鸟鸣而无声乐,无旷野却有山野,往来的都相识,不认识的也有个招呼,还有那零星的土地,再干旱也只生长梦,不像古镇边上的田地,不管干旱不干旱,种下了水泥钢筋,都长出高楼大厦。母亲七十七岁了,还爱在门前户口种菜种地。在我家里没住几天,就显得昏昏地,不知所以,茫茫然而不能所往,常常倒头睡觉。我看得出来,我妈是习惯了她自己的天地。在那个山沟里,在那个老院子里,在那一片土地上,我妈是自由自在的,该享受的她享受,该承受的她承受,至少没有人说她这呀那呀的。 这个四月,我站在干旱的春天里看我自己,我不是好儿子,就像这个四月的雨已忘了春天的节气。 五月粽香 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和着弥漫着氤氲着,浸着沁着润着,进入内心或者散发到虚空。麦子的味道、糯米的味道、红小豆的味道、紫色四季豆的味道、白色大米的味道、金黄色小米的味道、想的起来叫不出名字的味道、记忆的味道。植物叶子的味道、植物茎的味道、竹叶的味道,斛叶的味道,青桐树叶的味道,金刚叶的味道。大地的味道、火的味道、干树枝的味道、土的味道、炊烟袅袅的味道。汗液的味道、婴儿的味道、粗布衣服的味道、四季的味道、时间的味道、铁的味道、石头的味道、风的味道。风在水上的味道,风在叶上的味道,风在岁月中的味道。发黄的纸张的味道、字的味道、竹片的味道、骨的味道、声音的味道。蓝墨水的味道,朗诵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月亮掉到水井里的味道。血的味道、头颅的味道,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和着弥漫着氤氲着,浸着沁着润着,进入内心或者散发到虚空。 六月的颜色
我通常不关心窗外的世界,又不会画画,对颜色甚是麻木,四季的变化只关乎身体的冷暖。翻一本散文选,一篇写六月的散文诗里有一句:麦子灌浆的声音。我当时惊诧,新麦的特殊香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竹制蒸笼的味道,还是新鲜的,这是哪里啊?麦子还在灌浆?在饥饿中长大的人,对粮食食物的味道声音出奇的敏感。
正是六月,到六月里走走。
六月的颜色是绿色的,远山近岸满目葱葱,看得见由浅转深的过程,听得见由浅绿到深绿的响声,如草鞋或布鞋穿在女子的双足,如画笔有力的刷过宣纸,如轻轻地翻起一页纸,草的颜色,叶的颜色,树枝树干的颜色,甚至远山上的一块石头也是绿色的,那是一抹苔痕在绿色的雨中铺陈。
五月插的秧苗换了新装,秧田里的水是绿色的。三月种的藕争先恐后地擎着玉盏,在风中摇摆着承接露珠,那风也是绿色的。风戏莲叶东,风戏莲叶西,风戏莲叶南,风戏莲叶北,风戏莲叶中的露珠,滚过来滚过去,不破不灭,打不湿莲叶,随势赋形,风停了风走了,仍是一颗露珠。芝麻还没开花,茄子一行辣子一行,茄子紫辣子青黄瓜花黄。包谷叶子在风中歌唱,哗哗啦啦,和山涧的溪水一个声调,河水也是绿色的。
六月的花都是细碎的,白里透绿,绝不鲜艳显眼,女贞子花,板栗树花,,我家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花,都是这样,很难叫他们花朵。唯一与众不同的是石榴花,大而厚实,火红火红,在绿叶丛中,呼应同阳火红的太阳。
七月槐花 我用整个七月观察一棵槐花树。 我用整个七月想象一树槐花。 我想知道关于槐花的所有知识,书本上的,大地上的。我想知道书本上的说法和大地上的记载是否相同,我要一一对照。我想知道槐花何时开何时落。我想知道在各种不同的时间环境中槐花开落的姿态槐花开落的过程:晴天、雨天、阴天、有风、无风、大风、小风、轻风、早晨、中午、夜晚。我想知道槐花开落的声音。我想知道槐花的香味最象院子里的那一种味道。我想知道铺满细碎槐花的院子,我妈是何时打扫的。我想知道今年槐树上的喜鹊窝里又有几只小喜鹊飞走了。我想知道今年谁家的女人坐月子来折了槐树枝或剥了槐树皮煎水洗,还有谁家的老人用我家的槐树枝煎药祛风湿。我想知道谁在槐树下陪我父母一块纳凉,摇着蒲扇。我想知道我若在槐树下我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若有月光若有酒,我不邀明月,只邀那两只喜鹊,五六只知了,凑够一桌,一杯一杯复一杯,同饮醇酒槐花开。 一朵槐花落进酒杯里,我饮一杯槐花酒。喜鹊饮,知了也饮。明早酒醒能歌么? 我用整个七月观察一棵槐花树。 我用整个七月想象一树槐花。 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槐花树。 一棵国槐。它的上代做了一架水磨。这一代和我同龄。是老槐树砍到后发的新树。 它高高地站在我家门前。它距我家大门只有两三丈远。 它能看到生活在古镇里的我。它离我只有十几里远路程。没有高山阻隔,一条小溪相连。 我每次回老家,它最先看到我。 八月庄稼地 八月的庄稼地茂盛复杂丰沛,热闹似八月的阳光或暴雨。 庄稼在八月的大地上,蝉在远远近近的树枝间开示深绿色的禅意。 八月的每一天必具禅声,八月里每一棵庄稼每一种庄稼都已顿悟,成为禅者。 窗外的南坡就是《诗经》里的“南亩”吧。一片包谷摇曳,一块芝麻拔节开花,绿豆秧黄豆苗花生蔓,铺一地锦绣,还有茄子辣子小白菜西红柿豇豆四季豆,一盘一盘端上餐桌,竹木筷子夹着的不是《诗经》里“南亩”上种的庄稼蔬菜,那时或只有麦子谷子高粱吧,但尝到了《诗经》的味道。 南坡上的庄稼地被一片一片的灌木乔木掩映阻隔,但这些灌木乔木做了庄稼地的花边。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古镇里一块宽广的良田展示了大地的含义,各种庄稼是它最美的注释。 一行行整齐的秧苗形成了一块块秧田,看上去像极了一部诗歌总集:大而整齐的是排律,小而整齐的非七律则绝句,不太规则的就是宋词元曲吧。 还有十亩百亩的荷叶,花已结实,叶正厚实。也有一茎两茎枯了的,等候性急的秋雨。 谁又种了十亩睡莲?红花白花赶早晨开。午后闷热,莲也睡了。 八月的庄稼地,最宜在古镇里读诗参禅 。 九月大树 地气沿着大树的神经串上大树的顶部。秋天越来越高了。有几棵大树支持了秋天的生长。高山上的大树生长在白云星光里,城市一角的大树生长在城市的夹缝里,大路傍的一棵大树疾驰的车辆看得见,老家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树活在老人的咳嗽中。这些大树非我所植。一些诗句纷纷落下,一些叹息沉沉响起。大树依然威武茂盛矗立。何时我也手植一棵大树在无何有之乡?只做梦而不傍徨。 十月夜雨 据说十月的雨不单是秋雨,几滴已滴到冬天里了。 一只脚踩在秋天一只脚踩在冬天,我能踩出大地上两个季节的含义吗? 十月的夜雨打湿了我的梦。午夜的梦好深啊,可以沉到冬天的深处。雨湿湿的,凉凉的,有一丝冷。一只狗叫了好长时间。我开窗,让狗吠雨声都入我梦。 记得白天路过的田野在暖暖的嗮太阳,苞谷地干干的,稻谷地还有几汪水潭,眼瞅着蓝天,并没在意城市之声滚滚而来。 冬月水鸟 鸟以各种姿态落到河里,成为水鸟。 有的像树叶一样飘落, 有的像飞机一样滑翔, 更多的鸟落到河里的过程复杂而又漂亮,我无法形容,也不能尽意表达。 唯一肯定的是这些鸟都各尽其所能以它们理想的姿态成为我看到的水鸟。 鸟钟情于天空。鸟是空中的鱼。 鱼钟情于河流。鱼是水中的鸟。鱼在水中可以看到空中的鸟,因为鱼一直睁着它湿润的眼。 鸟想成为水中的鱼,但鸟在巢中是要打盹的,要闭目养神。鸟想不同一般,只能成为水鸟。 鸟在水里或亭亭玉立,或四顾苍茫,或悠哉荡哉,或如一叶扁舟济沧海,或如鲤鱼跳龙门。更多的如秧田中的农夫,戏水的孩子汉子。 白色的如仙女,苍黑的如钓翁。 两岸在水底相连,天空在水底铺展。 鸟和鱼,皆若空游无所依。 腊月溪流 每一天,除了走村串户,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的电脑前。累了,转过身,看看窗外。 窗外是镇政府的广场,清晨和傍晚,一些群众跳舞散步,悠闲而满足。中午到下午,广场上人少,来来往往的是到政府办事的群众。 广场过去,就是南坡。云岭横亘,把这面山坡铺下来,犹如挂起一幅山水画,在我的窗外。画题名南坡。 这幅画,浓淡相宜,树影婆娑,红墙蓝瓦,白屋人家,鸟语花香,庄稼喷香,云雾和农夫同住一院,庄稼与草木或共一色,四季颜色不同,早晚风景各异。 忽然水声隐隐,原来南坡脚下与广场之间是一条小河,在窗里并看不见 ,潺潺缓缓,流入古镇外边又一条小河。 哦,这条时时刻刻在我身边的小河,就是从我老家门前流下来的小溪流。在我家老屋前,它还是不满一握的小小溪 ,到我的窗外,已是水声隐隐入耳入心了。 老家的老屋里场院中,我的老父亲还在咳嗽声声吗?小溪边的山坡上田地中,我的老母亲是否在扶起昨晚风雨吹倒的一棵包谷两行芝麻? 我爱河流,更爱溪流。 溪流的方向,是我灵魂的方向。一头是树木扎根的地方,一头奔向江河海洋 。